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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女帝的任務 千尺的深潭

秋日的宮苑,褪盡了夏的浮華與燥郁,如同一幅被時光暈染開的古舊工筆,只余下澄澈高遠的天空,和一種近乎冷冽的爽利。風從北面宮闕的檐角掠過,卷著幾片早凋的梧桐葉,打著旋兒,飄落在靜心殿前光潔如鏡的青石板上。那石板被宮人擦拭得能映出人影,此刻,幾片枯黃的落葉便成了鏡面上唯一移動的瑕疵,又被一陣穿堂而過的、帶著涼意的風重新卷起,輕飄飄地越過殿前低矮的漢白玉欄桿,不知最終要飄向何處,是某處幽寂的角落,還是宮墻之外更廣闊的天地。

殿內,空氣里浮沉著清冽的松木香氣,與窗外透入的、清冷的秋陽混合在一起。夜辰斜斜倚靠在臨窗的軟榻上,一身寬松的云錦常服,質地極軟極滑,水一般貼合著他略顯清瘦卻不失勁健的輪廓,襯得他愈發慵懶閑適,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被這秋日的暖陽曬得酥軟了。他修長的手指間,無意識地捻動著一枚羊脂玉佩,觸手溫潤如凝脂,細膩的雕工在指腹下留下模糊的紋路。他的眼神卻并未落在玉佩上,而是透過半開的雕花木窗,虛虛地落在庭院中那株虬枝盤曲的老梅樹上。那老梅歷經風霜,枝干嶙峋如鐵,在深秋里沉默著,褪盡了葉片,只余下蒼勁的骨。夜辰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它此刻的枯寂,在琢磨著它冬日里凌寒怒放、暗香浮動的孤傲姿態,又仿佛什么都沒想,只是純粹地……發呆。一種將周遭一切都放空,連時間流逝都變得粘稠緩慢的放空。

不遠處的殿門陰影里,剛被夜辰用幾塊御膳房新出爐、還散發著甜蜜桂花香的糕點打發出來的小太監趙福,正探頭探腦地跟一個端著銅盆路過的同僚低聲嘀咕著什么。他擠眉弄眼,眼神時不時賊兮兮地瞟向殿內夜辰那模糊的身影,臉上帶著一種既促狹又帶著深深敬畏的復雜笑意,壓低的嗓音里充滿了窺探秘辛的興奮。

“瞧見沒?剛進去那位……嘖嘖,這氣勢!”趙福朝殿內努努嘴,聲音含在喉嚨里,“帝君眼皮都沒抬一下,光那點心渣子就夠咱家回味半天了……”

同僚也縮著脖子,跟著笑,卻又帶著點不安:“福哥,你說掌印姑姑這趟……”

話音未落,趙福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縮了縮脖子,臉上那點促狹瞬間收斂,堆砌起十二分的恭敬與諂媚,朝著廊下拐角處出現的月白身影,腰彎得幾乎成了直角,聲音也拔高了一個調子,帶著殷勤的甜膩:“含韻姑姑安好!您吉祥!”

蘇含韻的身影出現在廊柱的陰影與秋陽的光斑交界處。尚衣局掌印女官,正五品銜,在這偌大宮闈的森嚴品秩中,算不得頂尖人物。然而,她執掌著皇家乃至整個京都頂級權貴階層服飾用度的命脈,從帝后冕服到宮妃常衣,從勛貴朝服到命婦誥裝,一針一線,一尺一寸,皆需經她之手調度核準。這位置看似風光錦繡,實則微妙兇險,如履薄冰。此刻,她懷中抱著一摞用深青色錦緞仔細包裹的卷宗,步履輕快而沉穩,落地無聲,唯有衣袂隨著步伐帶起細微的摩擦聲。聽到趙福的招呼,她只是微微頷首,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目光平靜無波,掠過趙福諂媚的笑臉,帶著一股屬于掌印女官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干練與冰霜般的疏離。那身月白宮裝裁剪得極為得體,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玲瓏有致、起伏流暢的身段曲線,只是那略顯刻板、毫無紋飾的素凈顏色和古板款式,以及鼻梁上那副纖巧的金絲眼鏡,硬生生將她天生的嫵媚清麗壓下大半,只留下一種令人不敢輕易冒犯的、刀鋒般的凌厲氣質。

“嗯?!碧K含韻從鼻腔里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作為回應,目光越過趙福,直接投向靜心殿那敞開的、光線略顯幽深的殿門,“帝君可在?”

“在在在!”趙福忙不迭地點頭哈腰,臉上的笑容幾乎要滿溢出來,帶著一種過度熱情的諂媚,“回姑姑的話,帝君剛用了早膳,胃口瞧著還行,這會兒正歇著呢。姑姑您請,您請進!”他側身讓開道路,動作麻利得像抹了油,眼神卻極其快速地、不動聲色地在蘇含韻抱著卷宗的手和殿內夜辰慵懶的身影之間掃了個來回,心中暗道:這位掌印姑姑,平日里對誰都不假辭色,冷得像塊萬年不化的寒玉,唯獨對靜心殿里這位出了名的“懶龍”帝君……嘿嘿,這味兒,可就不太對了。有門道,絕對有門道!

蘇含韻仿佛全然沒接收到趙福那點自以為隱秘的小心思,或者說,她根本不屑去理會。她抱著那摞象征著繁雜事務的卷宗,步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踏入了靜心殿略顯幽暗的門檻。殿內,那股清冽的松木香氣似乎更濃郁了些,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那是夜辰身上仿佛天生就帶著的、如同午后陽光曬暖的貓科動物皮毛般的慵懶味道。光線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欞投射進來,在他身上切割出斑駁的光影,將他本就俊逸深邃的側臉輪廓勾勒得更加分明,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以及那雙即使在放空也仿佛藏著星海的眼睛,都在這光影里顯得格外清晰。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倚窗的姿勢,眼簾半垂,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踏入殿中的來客毫無所覺。

“帝君。”蘇含韻清冷的聲音在空曠而寂靜的殿內響起,如同碎冰落入玉盤,打破了那份粘稠的慵懶。她走到離軟榻約莫五六步遠的地方停下,姿態標準地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宮禮。

夜辰這才仿佛從一場悠長的神游中被驚醒,帶著幾分被打擾的不耐,懶洋洋地轉過頭,目光先是有些渙散,如同蒙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漫無目的地掃過。但當那目光觸及蘇含韻月白宮裝的身影時,那層薄霧似乎被無形的陽光瞬間穿透,一絲極快、極深、如同寒潭底部驟然掠過的冷電般的銳利,在他眼底一閃而沒,快得令人幾乎以為是錯覺。隨即,那銳利便被更深沉、更濃重的慵懶覆蓋,仿佛從未出現過。他唇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帶著點漫不經心的調侃:“原來是含韻啊?!彼桃庥昧诉@個更為私密的稱呼,“何事勞動我們尊貴的掌印女官大人親自跑一趟我這冷宮?”那“冷宮”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尾音拖長,帶著十足十的戲謔味道。

蘇含韻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帶著穿透力的眼神看得心頭毫無征兆地微微一跳,如同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顆小石子,蕩開一圈漣漪。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維持著掌印女官的清冷面具,將懷中那摞深青色錦緞包裹的卷宗輕輕放在一旁的紫檀木案幾上,發出輕微的“嗒”一聲。那案幾光滑如鏡,映出卷宗的一角。“陛下有旨意?!彼_口,聲音平穩,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夜辰手邊矮幾上那碟還剩大半、造型精致玲瓏、散發著誘人甜香的點心上。她那雙被金絲眼鏡遮擋的秀眉,幾不可察地輕輕蹙了一下,語氣里帶上一絲職業性的規勸,“帝君早膳就用這些甜膩之物?恐于養生無益?!?

夜辰隨手拈起一塊還帶著溫熱氣息的點心,隨意地丟進嘴里,咀嚼的動作帶著一種隨性的滿足,含糊不清地回道:“無妨,吃著順口,比那些清湯寡水的玩意兒強。說說,陛下又給我派什么‘好’差事了?”他語氣輕松,仿佛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甚至帶點看熱鬧意味的小事,那份明黃的詔書在他眼中,似乎還不如碟子里剩下的點心有吸引力。

蘇含韻看著他這副渾不在意、仿佛天塌下來也懶得伸手去頂的憊懶樣子,心頭那點潛藏的憂慮又不受控制地浮了上來,像水底的暗草纏繞著心尖。她上前一步,離那軟榻更近了些,從卷宗最上層抽出一份用明黃錦緞包裹、封口處蓋著鮮紅如血的朱紅鳳印的詔書。她雙手捧著,姿態恭謹地奉上,聲音卻下意識地壓低了少許,那份屬于掌印女官的刻板清冷里,悄然滲入一絲難以察覺的關切:“陛下今晨簽發的。帝君,您……”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還是將那句隱憂問出了口,“是不是哪里惹陛下不悅了?”

那份詔書,明黃的錦緞在殿內略顯幽暗的光線下依舊顯得尊貴無比,那枚朱紅鳳印更是鮮艷奪目,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生殺予奪的凜然威嚴。夜辰伸手接過,指尖不經意間擦過蘇含韻捧著詔書邊緣的微涼指尖。剎那間,仿佛有一道極其微弱的電流從接觸點竄過,兩人俱是微微一震。夜辰臉上的神情依舊如常,仿佛只是拂過了一片無關緊要的落葉。蘇含韻則像是被那點微弱的電流燙到,飛快地收回手,指尖下意識地蜷縮進寬大的袖袍之中。她目光飛快地、帶著一絲緊張地瞥過夜辰的臉龐,見他神色并無異樣,才暗暗松了口氣,然而,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落落的失落感,如同滑膩的游魚,悄然滑過她的心湖深處。

“哦?”夜辰展開詔書,目光在上面逡巡,一目十行地掃過那些代表著女帝意志的朱砂字跡。出乎蘇含韻意料,他臉上非但沒有絲毫被“穿小鞋”、被發配的惱怒或沮喪,反而緩緩地、清晰地露出一個饒有興味的笑容,那笑容里帶著點玩世不恭的調侃意味?!鞍盐疫@閑人發配到尚衣局去‘深入體察’?”他輕笑出聲,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輕快,“這倒是個清閑的好去處,總比在羽林衛大營里,日日對著雷烈那張黑得能刮下鍋底灰的冷臉要有趣多了?!彼@然想起了那位以鐵面無私、剛正不阿著稱,并且視自己這位慵懶帝君如眼中釘、肉中刺的羽林衛大統領雷烈,語氣里的輕松更加明顯,仿佛真是得了個天大的便宜。

蘇含韻看著他這完全抓不住重點、甚至有些樂在其中的反應,心頭涌上一股深深的無奈,還夾雜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焦躁。這位帝君,似乎永遠活在一種漫不經心的迷霧里,對周遭的暗流洶涌視而不見。她忍不住輕嘆一聲,那嘆息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急切:“帝君!”她的聲音略略提高,試圖喚回他的注意力,“您行事……能不能稍加些約束?日日遲起,慵懶散漫,宮中人盡皆知,早已成了各宮茶余飯后的談資!即便您身份特殊,陛下顧念舊情,不便直接處置,但若長久如此,惹得陛下厭煩,一道旨意將您遷出宮去,或是尋個由頭削了您的尊號……到時,在這皇城之內,眾目睽睽之下,您又如何自處?”她頓了頓,聲音再次壓低,帶著點推心置腹、近乎逾越的意味,身體也下意識地向前傾了傾,“這大凰皇都,居之不易。尚衣局掌皇家用度,看似清貴閑雅,實則內里關系盤根錯節,水深得很!牽一發而動全身!陛下此番指派,絕非表面這般簡單,恐怕大有深意,您切莫再……再這般玩世不恭了!”

這番話,語重心長,其中蘊含的憂慮和關切,已遠遠超出了一個掌印女官對一位掛名帝君應有的勸誡范疇,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親近與發自內心的擔憂。她口中的“關系盤根錯節”、“水深”,以及那特意加重的語氣,顯然意有所指,指向尚衣局平靜水面下那些看不見的漩渦與暗礁。

夜辰慢悠悠地將口中最后一點甜膩的點心咽下,喉結滾動了一下。他端起旁邊矮幾上一盞溫熱的雨前龍井,青瓷茶盞觸手溫潤。他輕輕吹開浮在碧綠茶湯上那幾片嫩綠舒展的芽葉,淺淺啜了一口。略帶清苦的茶湯滑過喉間,一股甘醇的津液隨即在舌底生發,驅散了甜點的膩味,也令混沌的思緒為之一清。他半瞇著眼,仿佛整個心神都沉浸在那股在唇齒間縈繞不散的清冽茶香之中。過了片刻,他才放下茶盞,目光轉向蘇含韻,在她被金絲眼鏡遮擋的、顯得格外冷靜自持的眉眼間流連,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點促狹的笑意:“這不正好么?‘深入體察’尚衣局,當一回‘欽差’?說起來,我還真得‘感謝’陛下給了這么個機會,讓我這閑人也能沾點正經皇差的光,省得旁人總說我是吃白飯的。”他特意在“感謝”二字上加了重音,那語調里的調侃意味幾乎要溢出來。

蘇含韻如何聽不出他話里的弦外之音?那是對女帝凰曦月心思的揣測,甚至帶著點不以為然的輕慢。不可否認,女帝凰曦月是她仰望的存在,年輕、美麗、手握至高無上的權柄,行事果決凌厲,手腕鐵血強硬,是她心目中真正翱翔九天的鳳凰。但同為女子,尤其……在經歷了與眼前這個男人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的旖旎糾纏之后,蘇含韻內心深處,對那位高高在上、如神祇般的女帝,不可避免地滋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是敬畏?是欽佩?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深究、潛藏在心底最隱秘角落的、微妙的比較與難以啟齒的酸澀?如同最上等的瓷器上,一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冰裂紋。

此刻聽到夜辰用這種近乎輕佻、玩世不恭的語氣提及女帝的“恩典”,蘇含韻心頭那點莫名被壓抑的情緒被瞬間勾了起來。她微微蹙起眉頭,鏡片后的目光帶上了一層審視的意味,語氣也悄然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嗔怪,像被風吹皺的春水:“帝君倒是看得開,心胸豁達。只是……”她不由自主地又上前一步,離那張軟榻更近了些。一股淡淡的、混合著上好松煙墨的冷冽墨香與她自身清雅體香的溫熱氣息,若有若無地拂過夜辰的鼻端,帶來一種奇異的、帶著侵略性的暖意。“尚衣局里,各宮娘娘、公主殿下們親自前來挑選衣料、定制新衣是常事,往來皆是天家貴胄,更有無數容貌姣好、心思靈巧、正值妙齡的繡娘、女官穿梭其間……帝君此去,身處這錦繡叢中,可莫要被那些姹紫嫣紅迷了眼,忘了陛下的正事才好?!边@話語里,試探的意味清晰可辨,更深處,還藏著一絲極淡、卻真實存在的醋意,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在兩人之間漾開一圈微瀾,打破了殿內那層慵懶的平靜。

夜辰抬眼,正對上蘇含韻近在咫尺的目光。金絲眼鏡后的那雙眸子,此刻少了幾分平日刻意維持的凌厲與冰霜,在殿內柔和的光線下,竟透出幾分水潤的光澤,清晰地映照出他慵懶的身影。她因俯身靠近的動作,使得那身月白宮裝包裹下的玲瓏曲線微微前傾,飽滿的胸脯在衣料下勾勒出誘人的弧度,幾乎要蹭到夜辰隨意搭在榻邊的手臂。夜辰是個正常的男人,而且是個經歷過風月、深諳其中三昧的男人。這種在莊嚴肅穆的宮室之內、在公務交接的掩護下發生的隱秘親近,帶著禁忌的誘惑,遠比任何直白的挑逗更能撩撥心弦,點燃血液深處潛藏的火焰。

他喉結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一絲極淡的燥熱感在體內升起。然而臉上卻依舊是那副懶洋洋、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笑容,甚至帶上了一點更濃的促狹意味:“怎么?”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帶著點玩味,眼神在她清秀卻因靠近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和那起伏的胸前掃過,意有所指,“掌印大人這是……不放心我的定力?還是說,含韻你……”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鎖住她的眼睛,“在擔心別的?”

蘇含韻被他這直白的、帶著侵略性的目光看得臉上“騰”地一熱,如同被火苗燎過。這才驚覺自己靠得太近,姿勢也過于曖昧,幾乎失了女官的體統。她心頭一慌,忙不迭地直起身子,向后撤開半步,那股混合著墨香與體香的溫熱氣息也隨之遠離。心中暗惱自己的失態,面上卻強作鎮定,努力板起臉孔,只是那白皙剔透的耳根處,悄然染上了一抹無法掩飾的、淡淡的紅暈,如同初春枝頭最嬌嫩的那一瓣桃花?!暗劬堊灾?!”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試圖用冰霜覆蓋那瞬間的慌亂,只是那微微發顫的尾音,還是暴露了她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她動作帶著點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賭氣意味,迅速從案幾上的卷宗中抽出一份單獨放置的、蓋著同樣朱紅鳳印的調令公文,“啪”的一聲,帶著點力道,拍在夜辰面前的矮幾上。這一下拍得不輕,震得旁邊青瓷茶盞里碧綠的茶湯都晃了晃,漾起一圈圈漣漪。

“陛下旨意在此!”她的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冷硬,語速加快,“命帝君即日起,前往尚衣局‘協理’一應事務!重點查清近三月來,所有御用及宮貢絲綢,特別是冰蠶絲等珍稀料子的采買、庫存與損耗明細!并探明‘霓裳閣’(尚衣局下屬專供皇室及頂級權貴的內衣繡坊)近來營收為何銳減!請帝君務必‘上心’,莫要辜負圣望!”

語速飛快地說完,她一把抱起矮幾上剩下的卷宗,緊緊攬在胸前,仿佛抱著盾牌。月白的宮裝下擺隨著她急促轉身的動作劃出一道利落卻略顯倉促的弧線,腳步比來時快了許多,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落荒而逃的意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靜心殿。

殿內,松木的香氣似乎凝固了一瞬。夜辰的目光從蘇含韻消失的殿門口收回,落在矮幾上那份被拍下的、蓋著鮮紅鳳印的調令公文上。臉上的慵懶笑意如同被秋風吹散的薄霧,漸漸斂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玩味。

“冰蠶絲……霓裳閣營收銳減……”他低聲重復著調令上點明的兩個關鍵詞,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一下地敲擊著矮幾光滑如鏡的紫檀木桌面,發出篤、篤、篤的輕響,在空曠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冰蠶絲,產自極北苦寒之地,天生堅韌異常,水火難侵,觸之冰涼,是制作高階武者貼身軟甲和某些威力強大符箓布帛的上佳材料,價值連城,一向由朝廷嚴格管控,民間黑市偶有流出,也必然是天價。而霓裳閣,更是專為皇室和頂級勛貴女眷服務的隱秘所在,制作的是最貼身的衣物,所用料子、繡工無一不是頂尖中的頂尖,其營收波動,看似只是后宮用度、脂粉錢一類的小事,但背后牽扯的賬目、渠道、利益輸送,乃至某些不能見光的宮廷秘聞……這潭水,深得足以溺死任何不識水性的人。

女帝凰曦月此舉,絕非無的放矢!她必然是敏銳地嗅到了尚衣局這個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暗藏污垢的角落里彌漫出的異常氣味。而將這個燙手山芋、這個隨時可能炸開的火藥桶,丟給他這個被朝野上下視為“廢物點心”的“閑人”帝君……是試探他這把刀是否還能出鞘?是利用他這“廢物”身份作掩護,方便攪動渾水?還是……某種不便明言、甚至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信任?

夜辰端起那盞被蘇含韻拍得晃蕩過的茶杯,里面的雨前龍井已經微涼。他又啜了一口。涼了的茶,苦澀的味道似乎更加濃重了,在舌尖久久徘徊不去,帶著一種警醒的意味。就在這時,他垂落的寬大云錦袖袍內,一枚緊貼著內臂肌膚、僅有指甲蓋大小、溫潤剔透的玉符,毫無征兆地微微震動了一下,傳遞來一絲極其微弱卻清晰的靈力波動。

夜辰眉梢幾不可察地一動,臉上慵懶的神情沒有絲毫改變,仿佛只是被風吹動了衣袖。他不動聲色地分出一縷神識,如同最靈巧的觸須,無聲無息地探入那枚小巧的玉符之中。

玉符內,并非聲音,而是一段直接烙印在神識層面的、極簡短的密語信息,來自一個代號為“紅鸞”的隱秘渠道:“京都黑市,暗流涌動。近日有不明身份者,以高于市價三成的價格,大量、持續收購冰蠶絲。數量不小,遠超尋常商賈所需。來源……疑似指向北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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