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薺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尖銳的痛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用以對抗從骨髓里滲出的寒意，裴云渡的問題，像淬了毒的針，裹著看似關切的蜜糖向她刺來。

她抬起頭，強迫自己迎上那雙看似溫潤實則深不見底的桃花眼，月色在他眼底投下細碎的光，卻照不進那片幽潭。

“裴大人說笑了。”顧青薺的聲音努力維持著世家閨秀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和自嘲，“那日湖邊人多，慌亂之中，我自己腳下一滑也未可知。荀家姐姐……或許是離得近了些，拉扯之間，反倒說不清了。”

她刻意模糊了細節，將落水的責任攬了一部分在自己身上，顯得怯懦又識大體。

她頓了頓，目光低垂，看著自己裙擺上隨著月色流轉的金蝶刺繡，仿佛不堪重負般輕聲道：“說到底，是我自己不當心，累得父母擔憂，太后娘娘和陛下垂詢，已是天大的恩典，實在不敢再妄議其他。荀家伯母與母親情同姐妹，若因小女一時失足再生嫌隙，那才是罪過。”她將情同姐妹幾個字咬得清晰，既是提醒裴云渡兩家關系的復雜，也是堵他繼續深挖的借口。

家丑不可外揚，何況這丑還牽扯到太后的賞荷宴。

裴云渡靜靜地聽著，臉上那春風化雨般的笑容紋絲未動，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玩味的探究。

眼前的顧青薺，蒼白柔弱，言辭謹慎，甚至帶著點被嚇壞了的鵪鶉樣，與他記憶中得閨秀們都對得上號，可那份瞬間的驚懼和刻骨的排斥，絕非偽裝，那是在猛獸利爪下真正掙扎過的小獸才有的本能反應。

“顧小娘子……倒是豁達。”他輕輕頷首，語氣依舊溫和，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年紀輕輕便知顧全大局，體恤親長，實屬難得。”

他向前邁了一小步，那清冽松香混著淡淡鐵銹的氣息瞬間濃郁起來，如同無形的網，將顧青薺困得更緊。

“只是，”他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磁性，“人心隔肚皮，有些事，還是看得分明些好。若真有人心存不軌，意圖借機生事，甚至……危及小娘子性命……”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實質般掃過顧青薺纖細脆弱的脖頸，“太后與圣上既已過問，裴某身為天子耳目，自當為小娘子討個公道，絕不容宵小之輩逍遙法外。”

“公道”二字從他口中說出，帶著冰冷的諷刺，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顧青薺的神經。

她幾乎能想象出他口中的“討公道”會是何等血腥酷烈的手段，她的第二世，不就是在他“主持公道”下的一個不足為道的犧牲品嗎？

“裴大人！”顧青薺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隨即又立刻意識到失態，迅速軟了下去，帶著懇求的意味，“大人明察秋毫，小女感激不盡。只是……事情已然過去，太醫也說只是受驚著涼，并無大礙。若再因小女之故掀起波瀾，牽連無辜，累及父母清譽，小女……小女萬死難辭其咎。”

她說著，身體微微晃了晃，仿佛真的虛弱到了極點，全靠身后婆子攙扶才勉強站穩，她必須表現得像一個被嚇破了膽、只求息事寧人的深閨弱女，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姿態做足。

裴云渡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那雙含笑的桃花眼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偽裝，直抵靈魂深處，那帶著些許審視的目光讓顧青薺每一寸肌膚驚起一股寒顫。

時間在沉默中凝滯，只有夜風拂過水面的細微聲響。

就在顧青薺幾乎要窒息時，裴云渡忽然輕笑出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那笑聲清越悅耳，在寂靜的花園中蕩開，卻比夜風更冷。

“顧小娘子果然純孝，心思剔透。”他微微頷首，終于收回了那令人無所遁形的目光，語氣恢復了之前的溫雅從容，“既如此，裴某便不多打擾了。夜深露重，小娘子還需仔細身子。”他側身讓開道路，姿態優雅無匹，仿佛剛才那番暗藏機鋒、殺意隱現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令慈想必已等急了，小娘子請便。”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唇角噙著那抹無懈可擊的淺笑。

顧青薺如蒙大赦，幾乎是屏著呼吸，在丫鬟婆子們的陪同下，腳步虛浮地從裴云渡讓出的窄小通道中匆匆走過。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玄色飛魚服衣料上那冰冷的觸感，以及那若有似無、纏繞不去的鐵銹腥氣。

她不敢回頭，后背的寒毛根根倒豎，仿佛那柄繡春刀冰冷的鋒刃就懸在咫尺之間。

直到走出很遠，確認那道令人窒息的身影已被重重花木隔斷，顧青薺才猛地倚在一根冰冷的廊柱上，失力般蹲坐在地，大口喘息。

夜風陣陣，她驚覺冷汗早已浸透了內衫，貼在背上，冰涼一片。

“娘子？您怎么了？”婆子擔憂地問。

“無妨……”顧青薺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她閉上眼，裴云渡那雙含笑卻冰冷的眸子清晰地烙印在腦海中。

他不像是來賀喜的。

與她交談的字字句句，仿佛都滿含深意，那番看似溫和的對話，在她看來每一句句試探，滿是陷阱，難道，他發現了自己再次重生的事實嗎？

前院的喧囂似乎遙遠了許多，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靜的花園里震耳欲聾。燒尾宴的富貴榮華，父親的升遷之喜，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裴大人，認識我？”

她向扶起她的那個叫冬雪的丫鬟問道。

冬雪看起來有些疑惑，想了想搖搖頭:“奴婢陪在您身邊時從未見到過他，不過上月咱們隨夫人去玉清觀祈福時遇到了裴老夫人呢，不過您當時已經上了馬車，咱夫人和裴老夫人寒暄了幾句便走了，想來您應該不記得了。”

顧青薺不再言語，只是抿了抿唇，低聲道：“剛剛在席上有些悶熱，吹了風倒是還開始冷了，先陪我去換件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