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酷刑逼供
- 守望百年
- 歐陽和子辰
- 4968字
- 2025-07-18 11:14:19
腹中那微弱卻頑強搏動的生命跡象,如同一顆滾燙的炭火,驟然投入張氏心中那片凍結的絕望死水,瞬間炸裂開堅硬的冰層,騰起帶著痛楚與生機的白氣!那五塊沾著污泥的銀元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觸感此刻卻成了連接這殘酷現實與渺茫希望的、唯一可抓握的繩索。
“孩子……”張氏在凜冽的晨風中低聲呢喃,聲音打著顫,卻奇異地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力量。她不再哭泣,用粗糙的袖口狠狠抹去臉上凍住的淚痕,動作牽動了因寒冷、悲痛和腹中不適而僵硬酸痛的筋骨。她努力挺直了那因常年操勞家務和此刻巨大壓力而微微佝僂的脊梁,盡管小腹深處傳來的隱痛和身體極度的虛弱感依舊如影隨形,提醒著她自身的脆弱。
家!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如此急迫地燃燒在她的腦海里。她必須回去!為了那暗無天日牢籠中的秉政,為了炕上熟睡、全然依賴她的承志,更為了腹中這個在至暗深淵邊緣悄然扎根、頑強生長的骨血!
深秋黎明的寒風,如同蘸了鹽水的皮鞭,抽打著空寂無人的街道。張氏裹緊了那件破舊、棉花板結的棉襖,步履蹣跚,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舊城老宅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著無形的鐐銬,身體的疲憊、腹中的墜脹、精神的巨大重壓,如同三座大山壓在她單薄的肩頭。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直至嘗到一絲腥甜,眼中燃燒著母獸護巢般不顧一切的瘋狂火焰,硬是支撐著這具幾乎要散架的身軀。
推開那扇在昨夜兵痞洗劫后便虛掩著的院門,昏暗的油燈光下,趙叔佝僂著背,抱著早已哭累睡去的承志,枯坐在堂屋冰冷的門檻上,如同一尊絕望的石像。聽到動靜,他渾濁的老眼猛地抬起,看到張氏的身影,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火星,掙扎著想站起來,聲音嘶啞:“太太!您可算回來了!錢……錢……”
“當了五塊。”張氏的聲音嘶啞干澀,卻異常平靜,像結了冰的湖面。她將手中那幾枚被汗水浸得微溫、帶著泥痕的銀元遞給趙叔。目光落在兒子那張猶帶淚痕、在睡夢中仍不安穩的小臉上,心口又是一陣尖銳的抽痛。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趙叔,家里……還能再搜羅出點能換錢的東西嗎?銅壺?錫酒壺?哪怕是……幾升好點的白米?陳麥子也行!”她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被洗劫后更加狼藉的堂屋。
趙叔看著掌心里那五塊大洋,又看看太太蒼白如紙、憔悴不堪卻透著一股子異樣堅毅的臉,老淚在深陷的眼窩里打轉:“太太……值錢點的物件,昨兒白天就被那群挨千刀的兵痞……抄掠一空了……庫房里剩下的,只有些喂牲口的粗糲高粱、陳年苞谷粒,還有……還有老太爺留下的幾本翻爛了的《三字經》《百家姓》和一方缺了角的粗石硯臺……銅壺……就剩灶上燒水那個漏底的破家什了……”他越說聲音越低,充滿了無力回天的悲愴。
張氏的心沉了沉,如同墜入冰窟。目光再次掃過空蕩得令人心慌的堂屋:歪斜的桌椅,洞開的抽屜,地上散落著不值錢的破布爛絮,值錢的擺設早已片甲不留。絕望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試圖將她淹沒,但腹中那微弱卻執著的悸動,如同黑暗中搖曳的燭火,及時地將那陰影驅散開一絲縫隙。
她的目光最終釘在自己臥房那藍布門簾上。她快步走進去,近乎瘋狂地翻箱倒柜。陪嫁的細軟首飾,早在為老太爺治喪和這次飛來橫禍中消耗殆盡。她翻出一個邊緣磕癟的薄銅臉盆,掂了掂分量;又扯出幾件補丁摞補丁、洗得發白的舊衣褲;最后,她的手指觸到一個藏在炕柜最深處、用舊包袱皮仔細包好的硬物——那是一雙嶄新的、青布白面千層底的男式布鞋!針腳細密厚實,是她熬了不知多少個夜晚,一針一線為秉政納的,預備著過年穿,還沒來得及給他……手指撫過那厚實的鞋底,張氏的指尖微微顫抖,眼中閃過一絲水光,旋即被更深的決絕取代。
“趙叔,”張氏抱著這堆零碎家當出來,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鋒,“把這些,還有庫房那點高粱里篩出來的,還算干凈點的細糧,都收拾出來!天一亮透,你立刻再去一趟‘裕豐當’!甭管當鋪伙計臉色多難看,能當多少算多少!死當!”她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回旋余地。
“太太!這……這銅盆好歹還能使喚,這點細糧是您和少爺的口糧啊!這鞋……這可是您……”趙叔看著那雙嶄新的布鞋,心像被針扎一樣疼。
“日子?”張氏慘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碎,“人要是沒了,骨頭都爛在亂葬崗了,還過什么日子?拿去!統統拿去!換成能救命的錢!”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悲壯的決絕,“還有,家里……鹽罐子底還有鹽嗎?糖呢?一丁點也行!”
趙叔被她的氣勢懾住,愣了一下,連忙道:“鹽……還有小半瓦罐,腌咸菜都嫌少。糖……糖就剩油紙包里那小半包粗紅糖了,還是前些日子承志少爺咳嗽,您省下來給他沖水潤嗓子的……”
“紅糖!”張氏眼中驟然爆發出一種異樣的、近乎灼熱的光芒,“給我!全給我!”
趙叔不明所以,但看著太太那決絕的眼神,不敢多問,依言從廚房角落一個落滿灰塵的破瓦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用厚油紙包了好幾層的小包。打開幾層油紙,里面是半包顏色暗紅、帶著粗糲顆粒的土制紅糖。在1914年北方的小縣城,這東西對普通莊戶人家也是難得的稀罕物,更遑論此刻一貧如洗的楊家。
張氏如同接過稀世珍寶,一把將那半包紅糖緊緊捂在懷里,貼在心口。她沒有解釋,只是對趙叔沉聲道:“趙叔,辛苦你了。收拾好東西,天一亮就去當鋪。換回錢,先去‘仁和堂’買最好的金瘡藥和干凈的細白布,再……再買幾個新出鍋的白面饃饃,要熱的。”她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沉重,“剩下的錢……省著點。我去想辦法……弄點大錢。救命的錢。”
博鹿城西,體面宅區。
天邊剛泛起一絲慘淡的魚肚白,寒氣刺骨,呵氣成霜。張氏揣著那半包用體溫焐熱的紅糖,換上了一身漿洗得最干凈、卻依舊打著顯眼補丁的舊藍布襖褲,仔細用木簪將散亂的發髻攏好。盡管臉色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她卻努力挺直了腰背,仿佛要將那千鈞重擔扛得更穩一些。她深深看了一眼炕上熟睡的兒子,又下意識地將手覆上自己依舊平坦卻孕育著希望的小腹,眼神中的光芒,銳利而堅定,如同即將出鞘的匕首。
她沒有走向當鋪那條死胡同,也沒有去敲那些早已疏遠或避之唯恐不及的遠房親戚的門。她的目標異常清晰——博鹿城西,那片青磚灰瓦、門樓相對齊整的宅區。那里住著幾位與恒泰銀樓有過生意往來、家底還算殷實、在街面上名聲也還算過得去的掌柜。其中那位開“瑞祥祥”綢緞莊的秦掌柜,秉政曾私下評價過,此人雖精明,但行事還算有底線,秉政早年間也確實幫他化解過一次不大不小的貨源危機。
張氏頂著刀子般的寒風,叩響了第一戶朱漆大門。回應她的是長久的沉默,然后是門房隔著厚重門板、帶著睡意的不耐煩:“誰啊?大清早的!老爺太太沒起呢!有事午后再說!”任憑她如何哀求,門板紋絲不動。
第二戶的門開了條縫,一個裹著棉襖的婆子探出半張臉,看清是形容憔悴的張氏,眼神立刻變得警惕而疏離:“楊太太?您……找誰?哦,我們老爺去天津衛辦貨了,太太回娘家了,都不在!”話音未落,門縫“哐當”一聲合攏,冰冷的拒絕比寒風更刺骨。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落難之人如同身染瘟疫,昔日的點頭之交,此刻避之唯恐不及。張氏早已料到,心中那點微弱的期待被現實碾得粉碎,但更深的、為母則剛的執念,如同燒紅的烙鐵,將那份悲涼死死壓住。
終于,她拖著幾乎凍僵的雙腿,站在了第三家——秦掌柜那座掛著“瑞祥祥”匾額的宅門前。叩響門環的手指,已經凍得麻木。
開門的是秦家的老仆福伯,他認得張氏。
“楊……楊太太?”福伯驚訝地看著門外形容枯槁、嘴唇凍得發紫的張氏,眼中閃過一絲不忍,“您……您怎么這副模樣?這大清早的……”
“福伯,”張氏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和卑微的懇求,微微屈了屈身,“求您……求您通稟一聲秦掌柜,就說……舊城楊張氏,有……有天大的急事相求,求他……千萬撥冗一見……”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
福伯看著張氏眼中那近乎絕望的急切,又想起往日楊掌柜為人和氣,老爺也曾提過欠其人情,不由重重嘆了口氣:“唉……您……您先在這避風處等等,我……我這就去稟報老爺。只是這大清早的……老爺脾氣……您多擔待。”他不敢承諾,側身讓張氏站到門廊下稍避寒風,自己匆匆轉身入內。
等待的時間,每一息都如同在滾油中煎熬。寒風無孔不入,穿透單薄的棉衣,凍得張氏瑟瑟發抖,牙齒咯咯作響。小腹的隱痛在寒冷和焦慮的刺激下,一陣緊似一陣,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死死攥著袖筒里那半包紅糖,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僅存的、最后的、卑微的籌碼。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傳來。福伯回來了,臉上帶著深深的為難和歉意:“楊太太……實在……實在對不住。老爺……老爺他昨夜偶感風寒,頭疼得厲害,剛灌了碗安神湯睡下,實在……實在不便見客。您看……要不您先回去,等老爺身子好些了……”
最后一絲希望的光芒,在張氏眼中驟然熄滅,世界仿佛瞬間陷入徹底的黑暗。巨大的眩暈感和想放聲痛哭的沖動狠狠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強忍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穩住身形,從袖筒里緩緩掏出那半包用厚油紙精心包裹好的紅糖。她的動作異常緩慢,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重和難以言喻的卑微。她雙手捧著,如同獻祭般奉到福伯面前,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
“福伯……求您……把這個……轉交給秦掌柜。我知道……這點東西,在秦掌柜眼里……連塞牙縫都不夠……寒酸得緊。只是……只是家里遭了滅頂之災,實在是……山窮水盡了。這是我……我最后一點……能拿得出手的心意……”她深吸一口氣,強壓著喉嚨的哽咽,“求秦掌柜……念在往日與我家秉政……那一點點微末的交情上……幫幫忙,在吳縣長那里……或者別的……能說得上話的門路上……遞個話,搭把手……救救我家秉政的命……他……他是被冤枉的啊!福伯……”淚水終究還是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滴落在同樣冰冷的地面上。
福伯看著那半包顏色暗紅、在晨光下顯得格外沉重的粗紅糖,又看看張氏那卑微絕望到極點、卻依舊閃爍著最后一絲倔強祈求的眼神,心中大為震動。他在這深宅大院伺候多年,人情冷暖看得透徹。這哪里是禮物?這分明是一個走投無路、山窮水盡的女人,捧出的自己最后一點尊嚴、最后一口活命糧、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
“楊太太……您……您這……”福伯的聲音也哽咽了,渾濁的老眼濕潤了。他遲疑著,看著張氏那雙幾乎要碎裂的眼睛,最終還是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那半包沉甸甸、帶著張氏體溫的紅糖,“東西……老奴……替您轉交。話……也一定帶到。只是老爺他……唉,您……您千萬保重身子!留得青山在啊!”他不敢有任何承諾,只能盡力而為,用最樸素的話語表達著同情。
“謝謝……謝謝福伯!”張氏深深地、幾乎是匍匐地鞠了一躬,淚水混合著絕望與一絲渺茫的感激,洶涌而下。
縣衙大牢深處,刑訊房。
陰森潮濕的石室,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汗臭和恐懼的味道。墻壁上掛著各種烏黑油亮、形狀可怖的刑具。僅有的幾盞油燈,將搖曳昏黃的光投射在受刑者痛苦扭曲的臉上,如同地獄圖景。
楊秉政和聶大膽被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從牢房拖出,粗暴地扔在冰冷刺骨的石板地上。兩人身上的囚衣早已被冷汗和之前的血污浸透,緊緊貼在皮開肉綻的傷口上。
“哐當!”刑訊房沉重的鐵門關上,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音。
“楊大掌柜!聶大膽!時辰到了!縣太爺開恩,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一個滿臉橫肉的獄吏獰笑著,手里的皮鞭甩得啪啪作響,“是痛快招了畫押,少受點活罪,還是讓爺們再給你們松松筋骨?”
所謂的“過堂問話”,不過是個名目,實質是酷刑逼供的開始。
陰暗的公堂(實為刑訊房隔壁)上,吳仁禮高坐堂案之后,面無表情,眼神冷漠。孟慶義竟然也堂而皇之地坐在下首一側的椅子上,慢悠悠地撥弄著蓋碗茶的茶蓋,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貓戲老鼠般的殘忍戲謔。劉紅強則像條忠犬般侍立在孟慶義身后,一臉諂媚和即將得逞的得意。
“楊秉政,聶大膽!”驚堂木重重一拍,在死寂的石室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吳仁禮的聲音冰冷如同鐵石,“人證楊秉仁指證,物證確鑿(指劉紅強呈上的那份由孟慶義一手炮制的‘保定客商失竊報案文書’和‘查獲贓物清單’),你二人于上月十五日夜,在城西柳樹林持械搶劫保定客商,掠走銀元五百,金條兩根!鐵證如山!還不速速畫押認罪,免受皮肉之苦!”
“冤——枉——!”楊秉政雖虛弱不堪,卻用盡全身力氣挺直了幾乎折斷的脊梁,聲音嘶啞卻字字如刀,刺破這虛偽的公堂,“吳縣長!此乃孟慶義勾結劉紅強,買通我那喪心病狂的胞弟楊秉仁,精心構陷!那錢財,是我變賣祖產、東拼西湊帶去保定府打點門路、贖回家父救命之資!何來搶劫之說!天理昭昭,您……”
“大膽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