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參議的目光在那堆金銀上停留了片刻,伸出保養(yǎng)得宜、戴著個碩大翡翠戒指的手指,在金條堆里隨意撥弄了一下,掂起一根“小黃魚”在掌心感受了一下分量,又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金鐲子的紋路。他臉上那點笑意更深了些,也更顯疏離。他揮揮手,如同拂去塵埃:“行了,心意到了就好。拿下去吧。”衛(wèi)兵立刻上前,熟練地將包袱重新系緊,拎了出去。
“好了,東西我收下了。”馮參議拿起那張只蓋了私章、寫著幾行不明所以字句的名帖,隨手遞給楊秉政,“拿著這個回去。見了吳仁禮,就說……馮某人問候他。博鹿城小地方,能安分守己、懂規(guī)矩做生意的體面人不多,楊掌柜這樣的,該護著點。”他的話點到即止,充滿了官場的曖昧暗示,卻沒有一句明確的承諾,更沒有半個字提及那“私通亂黨”的滔天罪名。
楊秉政雙手劇烈地顫抖著,接過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的朱紅名帖。名帖背面那幾行字跡潦草,語焉不詳,只有那方鮮紅的雞血石私章刺目地昭示著某種模糊的權(quán)力。這就是他傾盡家財、押上妻兒體己換來的東西?一張空頭支票?一張模棱兩可的護身符?一股巨大的悲涼和深入骨髓的無力感瞬間將他淹沒,幾乎站立不穩(wěn)。但他不敢有絲毫表露,只能再次深深躬身,聲音干澀嘶啞:“多謝參議!參議大恩大德,晚生……銘感五內(nèi),永世不忘!”
“嗯,去吧。好自為之。”馮參議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已是端茶送客的明確姿態(tài)。
楊秉政渾渾噩噩地退出了那間彌漫著檀香和權(quán)力氣息的書房,聶大刀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如同最忠誠的影子。走出馮公館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夕陽的余暉如同熔金,刺得他眼睛生疼,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抬頭看了看保定城灰蒙蒙的天空,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張薄如蟬翼卻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名帖,只覺得胸口憋悶欲炸,屈辱、憤怒、后怕,還有一絲渺茫到近乎虛幻的希望……種種情緒如同毒蛇般撕咬糾纏著他的五臟六腑。
“東家?”聶大膽敏銳地察覺到他腳步的虛浮,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走……快走……”楊秉政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仿佛破舊的風(fēng)箱,“我們……回家!”他幾乎是踉蹌著,被聶大膽半扶半抱著弄上了騾車。
回去的路,比來時更加漫長,更加沉重。騾車依舊顛簸,那曾經(jīng)沉甸甸的靛藍包袱卻已空空如也。楊秉政無力地靠在車廂壁上,緊閉著雙眼,那張蓋著冰冷私章的名帖被他死死攥在汗?jié)竦氖中模顾畮缀鯇皂g的紙張浸透揉爛。馮參議那居高臨下的審視眼神,撥弄金條時翡翠戒指的冰冷反光,還有那句輕飄飄的“該護著點”……像淬了毒的針,反復(fù)扎刺著他僅存的尊嚴。這就是亂世中尋求“庇護”的代價!用祖輩的血汗積累、用妻兒的最后體己、用自己搖搖欲墜的脊梁骨,去換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
夜色如墨汁般迅速洇開,騾車駛離保定府已數(shù)十里,進入一片荒僻的丘陵地帶。山風(fēng)嗚咽,卷起地上的枯草敗葉,林濤陣陣,如同鬼哭。聶大膽的神經(jīng)繃緊到了極致,一手控韁,一手已悄然握住了斜插的白蠟桿。
突然!
“吁——!”聶大膽猛地勒緊韁繩!青騾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嘶鳴,前蹄揚起,車身劇烈一晃!
只見前方道路中央,赫然橫著幾塊磨盤大小的山石!顯然是剛被人從旁邊推下來的。
幾乎就在騾車停住的瞬間,路旁黑黢黢的樹林里,“嗷”地一聲怪叫,跳出七八條手持鬼頭刀、短斧和粗木棍的黑影!個個臉上蒙著黑布,只露出兇相畢露的眼睛,呈扇形圍了上來,堵死了前后去路。
“呔!此路不通!識相的,把值錢的東西和車留下!爺們兒發(fā)發(fā)善心,饒你們兩條狗命!”為首的劫匪身材魁梧,操著沙啞的嗓子吼道,貪婪的目光如同鉤子,直勾勾地掃視著車廂。
楊秉政的心瞬間沉到了冰冷的深淵!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剛傾盡所有求了個虛妄的承諾,難道就要命喪這荒山野嶺,成為豺狼的口中食?
“大膽!”楊秉政驚恐地低呼一聲,絕望瞬間攫住了他。
聶大膽眼中寒光爆射,臉上卻不見絲毫慌亂,反而涌起一股駭人的戾氣!他猛地一拍車轅,整個人如同捕食的夜梟般騰身而起,穩(wěn)穩(wěn)落在騾車前丈余之地,橫竿立馬!那根油亮的白蠟桿子在他手中如同活了過來,瞬間抖得筆直如槍,發(fā)出一聲低沉而充滿殺意的“嗡”鳴!
“瞎了眼的狗東西!”聶大膽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炸響在死寂的曠野,“爺爺?shù)臈U子,正愁沒開過利市!拿你們的狗頭來祭!”
劫匪們顯然沒料到這個看似普通的車把式竟有如此駭人的氣勢和身手。為首的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怪叫一聲:“媽的!點子扎手!并肩子上!剁了他喂狼!”
七八個劫匪如同嗅到血腥的餓狼,揮舞著刀斧棍棒,嚎叫著從不同方向兇狠地撲了上來!刀光斧影,破風(fēng)之聲刺耳!
聶大膽不退反進,身形如鬼魅般迎著刀鋒而上!白蠟桿子在他手中化作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銀光!點、戳、掃、劈、崩!動作快如奔雷,狠辣刁鉆,招招奪命!桿子帶著撕裂夜風(fēng)的尖嘯,專打手腕、肘關(guān)節(jié)、膝蓋、面門要害!只聽“咔嚓!”骨裂聲、“哎喲!”慘嚎聲、“撲通!”倒地聲不絕于耳!
一個照面!兔起鶻落!
沖在最前面、舉著鬼頭刀劈砍的劫匪,手腕被桿子精準(zhǔn)無比地一點,鋼刀脫手,抱著瞬間腫脹的手腕慘嚎著滾倒在地。
側(cè)面一個掄著短斧偷襲的,被聶大膽一個“回馬槍”式的擰身反掃,桿梢?guī)ерx之力狠狠抽在肋下,“咔嚓”幾聲脆響,那人如同被巨木撞中,口噴鮮血,倒飛出去撞在路旁樹干上,軟軟滑落。
后面幾人被這電光石火間的雷霆手段嚇得攻勢一滯,眼中露出驚駭。
聶大膽豈會給他們喘息之機?抓住這瞬間的空隙,腳下步伐如風(fēng),白蠟桿子如同毒龍出洞,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直刺為首劫匪的咽喉!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殘影!那魁梧劫匪嚇得亡魂皆冒,慌忙舉起手中厚背砍刀格擋。只聽“當(dāng)!”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砍刀竟被那看似輕巧的木桿點得高高蕩起,險些脫手!冰冷的桿梢?guī)е劳龅暮猓€(wěn)穩(wěn)停在了他喉結(jié)前不足半寸的地方!他甚至能感受到桿尖傳來的冰冷殺氣!
“饒……饒命!好漢爺爺饒命啊!”為首的劫匪面無人色,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蒙面黑布都被冷汗浸透。其他還能站著的劫匪更是嚇得魂飛魄散,紛紛丟下武器,跪伏在地,連聲求饒,磕頭不止。
聶大膽冷哼一聲,手腕微抖,桿梢如同靈蛇吐信,在那劫匪蒙面的黑布上劃開一道口子,冰冷的桿尖在他臉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滾!再讓爺爺在這條道上看見你們,桿子戳穿的就不是布,是你們的狗眼珠子!把石頭搬開!”
劫匪們?nèi)缑纱笊猓B滾帶爬,連地上呻吟的同伴都顧不上,手腳并用地將攔路的大石奮力推到路邊,然后如同喪家之犬般,瞬間消失在黑暗濃密的樹林深處,只留下幾件丟棄的破爛兵器和幾灘暗紅的血跡。
聶大膽收桿而立,氣息只是略有些粗重,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搏殺只是熱身。他迅速檢查了一下騾車和青騾,所幸只是受了驚嚇,并無大礙。他走到癱坐在車廂里、面如死灰、渾身被冷汗浸透的楊秉政面前,聲音沉穩(wěn)依舊:“東家,沒事了。幾個不開眼的毛賊,嚇破膽了。”
楊秉政看著聶大膽衣襟上濺落的幾點暗紅血跡,看著那根在慘淡月光下泛著幽冷光澤、如同飲血兇器的白蠟桿子,又看了看空空如也、只余下灰塵的車廂角落,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巨大的荒謬感如同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他傾盡所有換來的那張“護身符”還在他汗?jié)竦氖中倪娼鸢足y沒了,還差點在這荒郊野嶺丟了性命!這吃人的亂世,清白求生,竟如此艱難,如此絕望!他張了張嘴,喉頭滾動,想說什么,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得如同背負著整個夜空的嘆息,疲憊不堪地閉上了眼睛。
“走吧,聶師傅……回家。”他的聲音嘶啞微弱,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虛脫和無邊無際的無力感。
騾車再次吱呀吱呀地啟動,碾過路上散亂的石塊,顛簸著駛向那危機四伏、如同虎狼巢穴的博鹿城。夜色如墨,沉沉地壓在頭頂,前路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和未知的兇險。楊秉政緊緊攥著那張被汗水浸透、幾乎捏爛的朱紅名帖,手心里全是冰冷黏膩的汗。他不知道這張輕飄飄的紙片,能不能擋住孟慶義淬毒的暗箭,能不能救下風(fēng)雨飄搖的楊家。他只知道,為了守護身后那搖搖欲墜的一切——家業(yè)、親人、清白,他已押上了所有,尊嚴碎了一地,只剩下一具在亂世泥濘中掙扎前行的疲憊軀殼和一顆懸在萬丈深淵之上、被屈辱與恐懼反復(fù)撕扯的心。
而在舊城楊家老宅,昏暗的油燈如豆,火苗不安地跳躍著。楊秉仁赤著腳,像幽靈一樣在冰冷的地磚上來回踱步。窗外呼嘯的山風(fēng)如同鬼哭,他手心里緊緊攥著那枚溫潤細膩、仿佛帶著魔力的羊脂玉牌,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和貪婪。大哥傾家蕩產(chǎn)去了保定……家里的庫房,那些樟木箱子……是不是真的……空了?里屋傳來老太爺一陣緊似一陣、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壓抑而空洞的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如同風(fēng)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一個大膽而卑劣的念頭,在他扭曲的心底瘋狂滋長,如同黑暗中綻放的毒花。
騾車在沉沉的暮靄中駛?cè)氩┞钩恰3情T洞幽深的陰影如同巨獸之口,吞噬了最后一絲天光,也仿佛吞噬了楊秉政心中僅存的那點溫度。他死死攥著手中那張被汗水浸透、邊緣發(fā)軟卷曲的朱紅名帖,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如同溺水者緊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腹被名帖邊緣的硬角硌得生疼。
“直接回鋪子?”聶大膽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他敏銳地察覺到東家身上那股近乎死寂的疲憊,以及壓抑在死寂之下、瀕臨爆發(fā)的風(fēng)暴。
“不,”楊秉政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粗糲的砂紙摩擦,“去縣衙。”這兩個字,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聶大膽不再多言,一抖韁繩,騾車碾過青石板路,吱呀作響,朝著縣衙的方向駛?cè)ァ=值纼膳缘牡赇伌蠖嘁焉狭撕裰氐纳寄鹃T板,只有慶和樓的雕花窗戶里依舊透出通明的燈火,隱約傳來猜拳行令、推杯換盞的喧囂。楊秉政的目光掃過那片燈火輝煌,眼神冰冷如寒潭深淵。孟慶義!這筆浸透血淚的賬,刻骨銘心,不死不休!
縣衙門口,兩個抱著老舊“漢陽造”步槍的衙役正靠著斑駁的門柱打盹。聶大膽將車停在石階下的陰影里。楊秉政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心緒,整了整身上那件在保定府的屈辱和歸途驚魂中更顯破舊狼狽的灰布長衫——袖口的磨損處已露出線頭。他邁著虛浮卻異常堅定的步子走上前。
“站住!干什么的?”一個衙役被腳步聲驚醒,沒好氣地呵斥道,槍口下意識地抬了抬,指向楊秉政的胸口。
楊秉政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帶著一絲刻意的謙卑:“煩請通稟吳知事,博鹿城恒泰銀樓楊秉政,有緊要之事求見。”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一絲,“剛從保定府馮參議處歸來。”
“馮參議?”衙役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顯然不太相信這個形容憔悴、衣著寒酸的“土財主”能跟省城督軍署的大人物扯上關(guān)系。另一個年紀稍大的衙役倒是機靈些,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壓低聲音:“恒泰的楊掌柜?前陣子鬧得挺大那個?聽說……惹上了‘那事兒’?”兩人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等著!”機靈些的衙役丟下一句,轉(zhuǎn)身推開沉重的側(cè)門跑了進去。
等待的時間,每一息都如同在滾油中煎熬。楊秉政能感覺到背后聶大膽那如同實質(zhì)的警惕目光,也能清晰感受到衙役那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探究。他挺直了脊梁,將所有的屈辱、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死死壓在心底最深處,只剩下一個鋼鐵般的念頭:撐住!為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必須撐住!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那個衙役才小跑著出來,臉上堆起了幾分虛假而僵硬的笑容:“楊掌柜,吳知事有請,書房敘話。請隨我來。”態(tài)度竟比剛才恭敬了不少,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
楊秉政心中猛地一凜!馮參議的名頭,果然管用!他回頭飛快地看了一眼聶大膽,聶大膽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目光沉靜。楊秉政定了定神,跟著衙役,穿過熟悉的縣衙前院,繞過影壁,走向后院那間他曾為“捐稅”屈辱低頭的書房。心境,卻已是天翻地覆,恍如隔世。
書房里點著明亮的“美孚燈”(煤油燈),光線將室內(nèi)照得通明。吳仁禮穿著一身嶄新的湖綢長衫,外罩一件玄色團花馬褂,正背著手,看似悠閑地欣賞著墻上新掛的一幅“溪山行旅圖”。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高高在上的平靜,目光銳利如鷹隼,瞬間將楊秉政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仿佛要將他看透。
“楊掌柜?深夜來訪,所為何事啊?”吳仁禮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帶著官場特有的拿腔拿調(diào)。
楊秉政深深一揖,腰彎得極低:“深夜叨擾知事大人,實屬情非得已,萬望大人海涵恕罪。”他直起身,雙手極其恭敬地奉上那張只蓋著馮參議雞血石私章的名帖,“晚生剛從保定府馮參議處歸來。馮參議聽聞晚生近日在鄉(xiāng)梓蒙受不白之冤,甚是關(guān)切,特命晚生將此名帖呈交知事大人,并代他向大人問安。”
“哦?馮參議?”吳仁禮的眉毛不易察覺地向上挑了一下,臉上那點刻意維持的平靜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微妙的裂痕。他接過名帖,就著明亮的燈光仔細端詳。那枚鮮紅刺眼的“馮”字私章,如同烙鐵般灼燒著他的視線。他當(dāng)然認得!那是保定督軍署軍需處一位實權(quán)參議的私印!這種只蓋章不署名的“空白”名帖,在官場中分量極重!它代表的不是具體的請托,而是一種無形的威懾,一種無聲的警告:此人,是我馮某人打過招呼的,你掂量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