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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保定行

夜色深沉如墨,將恒泰銀樓緊緊包裹。后院那間小屋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楊秉政、張氏、趙叔、聶大膽,四人圍坐在炕桌前,如同在進行一場關乎生死的儀式。他們將家里所有能搜羅出來的值錢物件——一摞摞碼放整齊的“袁大頭”現洋、幾根黃澄澄的“小黃魚”、張氏壓箱底陪嫁的那對沉甸甸的赤金鐲子、幾件成色尚可的玉器,甚至楊承志頸項上那個小小的,還帶著孩子體溫和奶香味的銀項圈——都一一翻找出來,清點、包裹。每一枚錢幣的冰冷,每一件首飾的光澤,此刻都承載著這個家庭過往數十年的艱辛積累和對未來孤注一擲的絕望掙扎。楊秉政握著兒子那小小的銀項圈,那溫潤的觸感讓他心如刀絞,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為了守護,他不得不親手拆解這個家,押上所有的一切,去賭一個渺茫的、充滿屈辱的生路。

舊城,楊家老宅。更深露重,萬籟俱寂。楊秉仁被前院隱約傳來的急促腳步聲和翻箱倒柜的動靜驚醒。他悄悄溜下床,赤著腳,像只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蹭到窗邊,撥開一道縫隙。月光下,他看見趙叔帶著兩個長工,神色凝重,腳步匆匆地從庫房里抬出幾個沉重的、散發著樟腦氣味的樟木箱子(里面裝著楊家珍藏多年的老山參、虎骨等珍貴藥材),又隱隱約約聽到他們壓得極低的交談聲里,夾雜著“私通亂黨”“督軍署”“傾家蕩產”“救命錢”等令人心驚肉跳的字眼。楊秉仁的眼睛在黑暗中驟然亮了起來,閃爍著一種病態的、貪婪的、如同餓狼般的光芒。大哥……要傾家蕩產去保命?那家里……豈不是……空了嗎?一個瘋狂而卑劣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瘋狂滋生的毒藤,瞬間纏繞住他那顆被壓抑和賭癮折磨得早已扭曲的心。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藏在里衣內袋里的那塊溫潤的羊脂玉牌,又側耳聽了聽隔壁父親房間里傳來的、那如同破舊風箱般沉重而空洞的咳嗽聲……一個危險而骯臟的計劃,在他心底瘋狂地滋生蔓延。

雞鳴破曉,東方天際泛起一絲慘淡的魚肚白。一輛半舊的青騾大車,載著楊秉政、聶大膽和那個沉甸甸的、裝著楊家幾乎全部家當的粗布大包袱(里面是金銀和玉器),在張氏含淚的無聲注視和趙叔憂心如焚、反復的叮嚀聲中,駛出了博鹿城那洞開的城門,沿著塵土飛揚的官道,向著吉兇難卜的保定府,疾馳而去。前路是未知的兇險與難以言說的屈辱求告,但為了守護身后那搖搖欲墜的一切——家業、親人、清白,楊秉政別無選擇。他緊緊抱著懷里那個如同燙手山芋般的包袱,如同抱著最后一塊救命的浮木,眼神疲憊不堪,深處卻燃燒著孤注一擲、近乎瘋狂的火焰。亂世守業,清白立身,竟至于斯!這世道,何其艱難!

青騾大車在坑洼不平的官道上瘋狂顛簸疾馳,卷起漫天蔽日的黃塵,如同一條土黃色的惡龍。車廂里悶熱如同蒸籠,牲口的汗臊味、飛揚的塵土氣息和車輪碾過干硬路面的焦煳味混雜在一起,令人窒息。楊秉政佝僂著腰,雙臂死死箍著懷里那個沉甸甸的靛藍粗布包袱,如同抱著滾燙的烙鐵,又似溺水者緊攥最后一根稻草。包袱里,是恒泰銀樓幾乎所有的流動命脈——碼放整齊的“袁大頭”現洋、幾根沉甸甸的“小黃魚”金條、張氏壓箱底陪嫁的那對赤金鐲子、幾件還算值錢的玉器,甚至還有承志頸項上那個小小的、帶著奶香味的銀項圈。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像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傾家蕩產——這四個字從未如此具象、如此冰冷沉重地壓彎了他的脊梁。

聶大膽坐在車轅旁,充當著車夫,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著韁繩,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根油亮的白蠟桿子就斜插在他觸手可及的車板縫隙里,沾滿了黃塵。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如同刀刻斧鑿,唯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道路兩旁稀疏的雜木林、起伏的田埂和遠處任何可能藏匿危險的土丘溝壑。毒辣的日頭曬得人皮焦肉綻,汗水順著他粗糲的脖頸蜿蜒流下,在他洗得發白、早已被汗漬浸透的粗布短褂后背上,洇開大片深色的印記。

“聶師傅,喝口水。”楊秉政艱難地從包袱旁摸出一個粗糙的竹筒水壺,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

聶大膽頭也沒回,反手接過,拔開塞子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冰涼的井水順著嘴角流下,打濕了汗津津的胸襟。他隨意地用袖子抹了把嘴,聲音低沉卻帶著一股磐石般的穩定:“東家,放寬心。保定府不遠了。馮參議那邊,總有法子疏通。”這話,與其說是安慰楊秉政,不如說是給自己一個必須達成的目標。

楊秉政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的弧度,沒說話。放寬心?頭頂懸著“私通亂黨”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將楊家斬得灰飛煙滅,如何能放?他閉上眼,張氏驚恐含淚的臉、承志懵懂清澈的眼神、老父親在舊城咳得撕心裂肺的身影,還有弟弟秉仁那閃爍不定、如同鬼火般的目光……紛亂地擠壓著他的腦海。他必須成功!必須找到那座能壓住吳仁禮的“靠山”!無論付出多么慘痛的代價,無論要咽下多少屈辱!

日頭偏西,將城墻的影子拉得老長時,騾車終于駛入了保定府那高大巍峨、布滿歲月斑駁痕跡的城門洞。比起博鹿,這座直隸重鎮繁華了何止十倍!寬闊的街道上車水馬龍,商鋪鱗次櫛比,穿著土黃色、灰藍色等各色軍服的兵士挎著長槍,三五成群,隨處可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混雜的氣息——市井的喧囂、軍靴踏地的硬響,還有隱隱的肅殺。楊秉政無心感受這省府氣象,強打精神,按照父親早年模糊提及的地址,幾番周折打聽,終于找到了位于城西一條相對僻靜、青石板鋪就的巷子深處——馮公館。

公館門樓高聳,朱漆大門緊閉,門口石階上左右各立著一個挎著“漢陽造”步槍的衛兵,眼神冷漠如冰,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們這輛風塵仆仆、沾滿泥漿的寒酸騾車和車上兩個形容憔悴的“鄉下人”。聶大膽勒住騾子,將車停在巷子對面墻根陰影下。楊秉政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身上那件唯一還算體面、卻早已洗得發白、袖口磨損的灰布長衫,竭力維持著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體面,上前幾步,對著衛兵深深一揖:

“煩勞二位軍爺通稟一聲,博鹿城故人楊……之子楊秉政,冒昧求見馮參議。家父諱……,與府上馮老太爺乃是故交,常有書信提及馮老太爺當年照拂之恩……”他報上了父親和那位已故故交的名諱,聲音帶著刻意的謙卑。

一個衛兵斜睨了他一眼,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氣,眼神里滿是鄙夷:“等著!”另一個則懶洋洋地轉身,推開沉重的側門進去通報。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鍋里煎熬。巷子里偶爾有穿著綾羅綢緞的人乘著锃亮的包銅皮人力車,或是騎著高頭大馬經過,投來或好奇探究或毫不掩飾的鄙夷目光。楊秉政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浸濕了衣領。聶大膽則如同一座沉默的界碑,穩穩地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銳利如刀,掃過衛兵腰間閃著寒光的刺刀和步槍,又落回楊秉政微微顫抖的肩背上。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進去通報的衛兵才慢悠悠地踱出來,臉上帶著明顯的不耐煩:“行了,參議在書房見你。進去吧。就你一個,”他用下巴點了點聶大膽,“他,留在外面候著。東西呢?”

楊秉政心猛地一緊,看向聶大膽。聶大膽微微頷首,低聲道:“東家,小心應對。包袱給我。”他上前,從楊秉政手中接過那個沉甸甸的靛藍包袱,緊緊抱在懷里,退回到騾車旁,目光如電,緊盯著馮公館的大門。

楊秉政定了定神,跟著那衛兵走進了這座氣派森嚴的公館。穿過回廊,繞過雕刻著福祿壽三星的影壁,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檀香和廚房飄來的肉食香氣,與外間塵土飛揚、肅殺緊張的世界恍如隔世。他被引到一間布置得古雅考究的書房外,衛兵示意他自己推門進去。

楊秉政輕輕推開厚重的紅木房門。只見一個穿著月白色杭綢長衫、外罩一件玄色團花馬褂、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背對著門口,在靠墻的紅木書架前漫不經心地翻看著一本線裝書。聽到動靜,他緩緩轉過身,保養得宜、面色紅潤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一雙細長的眼睛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如同打量一件貨物,緩緩掃過楊秉政風塵仆仆、寫滿焦慮的臉龐和那身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寒酸衣著。

“你就是……楊秉政?”馮參議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拖長的、慵懶的官腔,字字都透著疏離。

“是,晚生楊秉政,見過馮參議。”楊秉政深深一揖,腰彎得幾乎觸到膝蓋,姿態放得極低,“家父楊……,常念及令尊馮老太爺當年在津門時的提攜之情,每每提及,感懷不已……”

“唔,”馮參議隨意地揮了揮手,像是拂去一粒微塵,踱步到紫檀木書案后寬大的太師椅上坐下,端起一盞青花纏枝蓮蓋碗茶,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著浮沫,對那點陳年舊情似乎毫無興趣。“令尊身體尚好?博鹿……僻壤小縣,想必謀生不易吧?”

“勞參議掛念,家父年事已高,身體尚算硬朗,只是……博鹿近來頗不太平。”楊秉政小心翼翼地回答,字斟句酌,手心全是冷汗,“晚生此番冒死前來,實在是……實在是被奸人所逼,走投無路,萬般無奈之下,才斗膽懇請參議施以援手,救我楊家闔府上下十余口性命!”說到最后,聲音已帶上壓抑不住的悲憤和絕望的懇求,身體微微發顫。

“哦?”馮參議眼皮微抬,細長的眼睛里終于掠過一絲感興趣的神色,“何事竟至于此?說來聽聽。”

楊秉政不敢有絲毫隱瞞,強忍著屈辱和恐懼,將孟慶義如何因生意傾軋,捏造“私通亂黨”罪名,買通新來的吳知事心腹師爺,偽造人證(劉紅強),即將派法警隊拿人抄家的經過,原原本本、條理清晰地敘述了一遍。他竭力控制著情緒,但說到“抄家滅門”“闔府性命系于一線”時,聲音還是控制不住地哽咽發顫。

馮參議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光滑冰涼的紅木桌面,發出篤、篤、篤的單調輕響。書房里一時只剩下這催命符般的敲擊聲和楊秉政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私通亂黨……”馮參議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味深長的弧度,帶著一絲玩味,“這可是通天的大罪,要掉腦袋,甚至株連的。吳仁禮……新官上任嘛,三把火總是要燒的。孟慶義?慶和樓的那個?嗯,倒是個‘會辦事’的。”他特意在“會辦事”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意有所指。

楊秉政的心瞬間沉到了冰冷的谷底。馮參議的語氣和態度,哪里有一絲一毫的故舊之情?分明是待價而沽的冷漠!他不再猶豫,猛地站起身,再次對著馮參議深深一揖,幾乎彎成了九十度,額頭幾乎要碰到冰冷的地磚:

“參議明鑒!晚生世代經商,安分守己,從未與亂黨有絲毫瓜葛!此乃孟慶義挾私報復,欲置晚生于死地而后快!晚生一家老小十余口性命,闔族清白名聲,皆懸于參議一念之間!懇請參議念在故去的馮老太爺與家父那點微末情分上,仗義執言,在吳知事面前替晚生剖白冤情!晚生……晚生縱是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也必當厚報參議再造之恩!”他抬起頭,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絕望懇求,額角青筋跳動,汗珠滾滾而下。

“厚報?”馮參議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那雙細長的眼睛銳利如錐,死死釘在楊秉政臉上,仿佛要將他看穿,“楊掌柜,你是明白人。這世道,情分……值幾個大子兒?吳知事新來乍到,要立威,要安插親信,要打點上下關節,哪一處不要白花花的銀子鋪路?孟慶義既然‘會辦事’,那自然……呵呵。”他輕笑一聲,帶著一絲嘲諷,話鋒陡然一轉,“不過嘛,令尊當年與我那老父,確也相識一場。我馮某人,也并非全然不顧念舊情之人。”

他站起身,踱到雕花木窗邊,背著手看著窗外庭院里修剪得一絲不茍的羅漢松,慢悠悠地說:“私通亂黨,這罪名太大,沾上就是粉身碎骨。要壓下去,光靠我空口白牙去說,分量不夠。得讓吳仁禮明白,動你楊秉政,會踢到鐵板,會得不償失,甚至會……惹上麻煩。”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如同兩道探照燈鎖定楊秉政,“懂我的意思嗎?”

楊秉政只覺得一股滾燙的屈辱之血直沖頭頂,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耳中嗡嗡作響。他當然懂!對方赤裸裸地在索要足以“打動”吳仁禮、或者說足以讓馮參議覺得值得出手的籌碼!那是能填滿貪婪之壑的金山銀山!他強忍著心中翻江倒海的悲憤和惡心,牙齒幾乎咬碎,從牙縫里擠出嘶啞的聲音:“晚生……明白!只要能保家人性命無虞,洗刷冤屈,保住祖業根基,晚生……傾其所有!絕無怨言!”他艱難地說出最后四個字,仿佛耗盡了全身的精氣神,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馮參議臉上終于綻開一絲真正滿意的笑容,重新坐回寬大的太師椅。“好,楊掌柜果然是爽快人,識時務。”他拿起桌上的狼毫小楷,在一張印著“督軍署軍需處參議馮”的朱紅名帖背面,龍飛鳳舞地寫了幾行字,然后拿起一方小巧的雞血石私章,蘸了印泥,啪的一聲蓋了上去。奇怪的是,他并未署名,也未寫明事由。“拿著這個,回去交給吳仁禮。”

至于“心意”……”他拖長了聲音,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門口。

楊秉政立刻會意,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忙道:“晚生帶來的些許‘心意’,就在門外聶師傅手中。煩請參議……”

馮參議隨意地擺擺手,叫來一直侍立在門外的那個親隨衛兵,低聲吩咐了幾句。衛兵領命出去,片刻后帶著抱著靛藍包袱的聶大膽進來。聶大膽目不斜視,面色沉靜如水,將包袱輕輕放在書案旁一張酸枝木的茶幾上。包袱解開一角,在書房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黃澄澄的金條、白花花碼放整齊的銀元,還有那對赤金鐲子冰冷的光澤,瞬間刺痛了楊秉政的眼睛。那光芒如此刺眼,如此冰冷,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尊嚴和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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