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風盟的總部,第一次被金錢的重量壓得喘不過氣。
大廳里,濃郁的酒氣和烤肉的焦香混雜在一起,幾乎蓋過了角落里常年不散的血腥與汗臭。
男人們赤著上身,圍著幾只沉甸甸的木箱,眼睛里閃爍著貪婪的光。
箱子里,黃澄澄的金餅在燭火下反射出令人迷醉的光澤,那是怒風盟用一場骯臟而輝煌的勝利換來的勛章。
石猛將一袋金幣重重地砸在桌上,發出“哐”的一聲悶響,他漲紅著臉,大吼道:“弟兄們,分錢!”
人群爆發出野獸般的歡呼。
蘇長庚沒有參與這場狂歡。
他靠在通往后院的門框上,鼻腔里縈繞的卻不是酒肉香,而是一股濃烈的、混雜著草藥與腐肉的氣味。
這氣味來自后院的偏房,那里躺著這次械斗中的重傷員。
他推門而入,狂熱的喧囂被隔絕在身后。
偏房里,光線昏暗,空氣凝滯。
兩個漢子躺在草席上,一個斷了右臂,傷口用燒紅的烙鐵燙過,此刻正昏睡著,臉上是死人般的灰白。
另一個叫阿木的年輕人,是跟著石猛最早的弟兄之一,他的雙腿被狼牙棒砸得粉碎,膝蓋以下是一團模糊的血肉。
石云霓正跪在席邊,用浸濕的布巾擦拭著阿木額頭的冷汗。她動作輕柔,但緊抿的嘴唇暴露了內心的沉重。
“蘇先生?!?
她看到蘇長庚,聲音有些沙啞。
阿木似乎有所察覺,費力地睜開眼,渾濁的瞳孔轉向蘇長庚,嘴唇囁嚅著,卻發不出聲音,只是眼角淌下一行渾濁的淚。
他才十九歲,往后的人生,都要在床榻和輪椅上度過。
蘇長庚的目光平靜如水。
他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從懷中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放在阿木的枕邊。
“三百金。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娶妻生子?!?
他的聲音沒有溫度,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
阿木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感激,而是因為絕望。
對一個刀口舔血的漢子而言,這種施舍般的富足,比死亡更是一種折磨。
蘇長庚的視線越過他,看向外面那個喧囂的世界。
勝利的狂喜與致殘的悲鳴,金幣清脆的碰撞聲與骨頭碎裂的悶響,在此刻形成一種尖銳而荒誕的對比。
這就是他所處的世界,每一次前進,都必須有人被碾碎在車輪之下。
他不能為此感傷,只能確保被碾碎的不是自己。
正在此時,一名手下快步走來,神色古怪地稟報:“蘇先生,盟主,外面……外面有位貴客求見,說是姓蕭。”
蕭元及。
蘇長庚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來得可真是時候。
……
當蕭元及踏入怒風盟總部時,他帶來的熏香氣味,像一把無形的利刃,輕易地剖開了這里的渾濁空氣。
他一襲月白長衫,手持玉骨折扇,身后跟著兩名氣息沉穩的護衛,與周圍赤膊醉酒的盟眾格格不入,仿佛不是來自同一個世界。
石猛正在興頭上,見到這位曾出手相助的貴公子,熱情地迎了上去,身上濃烈的酒氣熏得蕭元及的護衛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蕭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快,上最好的酒!”
“石盟主客氣了?!?
蕭元及微笑著,目光卻越過石猛,落在了后面緩步走來的蘇長庚身上,“我今日來,是專程恭賀蘇先生,一戰定乾坤,如今‘鐵腕謀主’的名號,在金璋城可是無人不知了?!?
他的話語里帶著三分戲謔,七分試探。
蘇長庚拱了拱手,神色不變:“蕭公子謬贊。不過是些江湖草莽的爭斗,上不得臺面,倒是讓公子見笑了。”
他將蕭元及引入一間還算清靜的茶室,石猛識趣地沒有跟進來。
石云霓為兩人奉上茶水后,也悄然退下。
茶室里,蕭元及把玩著手中的茶杯,杯壁上粗糙的陶紋摩擦著他細膩的指尖。
他忽然開口,語氣隨意得像是談論天氣:“怒風盟經此一役,聲勢大漲,但仇家也更強了。瑯琊謝氏可不是鐵臂盟那種貨色,他們在郡守府里說得上話的人,比石氏多得多。”
蘇長庚垂下眼瞼,吹了吹杯中的熱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擋?”
蕭元及輕笑一聲,笑聲里帶著一絲憐憫,“蘇先生,恕我直言,你們現在就像是把全部家當都擺在鬧市的貨攤上,任何人想來砸,都能砸上一腳。你那些新奇的玩意兒,比如能讓軍隊瞬間失去戰力的藥劑,還有……你畫給我的那些圖紙,你覺得在這城里,能藏得住多久?”
蘇長庚端茶的手指微微一頓。
蕭元及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卻銳利如刀:“我聽聞,陛下近來癡迷黃白之術,廣招天下方士,在京城大興土木,建了一座‘格物院’。任何能獻上新奇器物、丹方圖錄者,皆有重賞。你說,若是瑯琊謝氏把你那些秘密捅到上面去,會怎么樣?”
空氣仿佛凝固了。
蘇長庚緩緩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他知道,蕭元及不是在威脅,而是在提醒,或者說,是在交易。
他用這個來自京城的情報,償還著之前的人情,同時也在蘇長庚的未來規劃里,打下了一枚屬于自己的楔子。
“蕭公子的意思是?”
蘇長庚抬起頭,直視著對方的眼睛。
“城外,鏡月湖。”
蕭元及恢復了那副慵懶的貴公子模樣,用折扇輕輕敲著手心,“湖東有片三百畝的荒地,背靠龍脊山余脈,地勢隱蔽,水源充足。雖然傳聞有水匪出沒,但對怒風盟來說,那點麻煩,應該不算什么吧?”
他頓了頓,補充道:“那塊地,在官府的田契上,屬于一位遠在京城的閑散宗室。我可以幫你牽線,用一個你我都滿意的價錢,把它買下來。”
蘇-長庚沉默了片刻,隨即展顏一笑:“那便多謝蕭公子了。”
這筆交易,他無法拒絕。
送走蕭元及后,蘇長庚立刻找來了石猛。
當他提出要花費巨資在城外購地,并將總部遷往荒郊野外時,果不其然,遭到了石猛的強烈反對。
“搬到城外?長庚,你瘋了!弟兄們剛過上好日子,為什么要跑到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去?”
“因為在城里,我們是籠中之虎,看似威風,實則處處受制?!?
蘇長庚的語氣冷硬,“我們的敵人是瑯琊謝氏,是郡守府里那些看不見的眼睛。你以為我們用瀉藥大敗鐵臂盟的事情,他們會不知道?‘英雄血’的秘密,又能藏多久?”
他走到石猛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道:“在城外,我們才能建立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地方。一個可以打造兵器,可以訓練人手,可以藏匿我們所有秘密的堡壘。那里,才是我們真正的根基。”
最終,石猛被說服了。
他對蘇長庚有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
三天后,一張蓋著官府朱印的田契,悄無聲息地送到了蘇長庚手中。
他帶著幾名心腹,包括一名老工匠,第一次踏上了屬于自己的土地。
鏡月湖的湖面遼闊如鏡,倒映著灰藍色的天空。
風從湖面吹來,帶著潮濕的水汽和草木的清新。
這里很荒涼,但蘇長庚眼中看到的,卻是一片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他站在一處高崗上,迎著風,從懷中取出一卷羊皮紙,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展開。
那不是尋常的建筑圖,上面畫滿了匪夷所思的線條和結構——高聳的哨塔、帶有聯動裝置的甕城、利用水力驅動的鍛造車間,甚至還有一個深埋于地下的、標注著“格物坊”的巨大空間。
圖紙的精密與復雜,遠超這個時代所有人的想象。
老工匠湊上前來,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涼氣,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震撼與迷茫。
他顫抖地指著圖紙上一處由無數齒輪和杠桿構成的復雜裝置,結結巴巴地問:“蘇……蘇先生,這……這是什么?”
“這是未來?!?
蘇長庚看著腳下這片三百畝的土地,感受著風從指間流過,像是在撫摸一件即將成型的藝術品。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已經穿透了時間的迷霧,看到了一個由鋼鐵、齒輪和蒸汽構成的龐大帝國,正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他將圖紙交到老工匠手中,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里,就交給你了。”
夜幕降臨,月上中天。
蘇長庚獨自一人站在湖邊的懸崖上,冷冽的湖風吹動著他的衣袍。
他俯瞰著下方被月光映成銀色的湖面,湖水深不見底,如同他內心中潛藏的野望。
勝利的喜悅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冰冷、更加清晰的饑餓感。
金璋城太小了,小到容不下一頭即將掙脫枷鎖的巨獸。
他俯下身,從湖中掬起一捧冷水,潑在自己臉上。冰冷的刺激讓他無比清醒。
月光下,水珠從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滴入腳下深沉的湖水,漾開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漣漪,然后,被整個黑暗的湖面,悄然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