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旨意抵達金璋城的第五天，公羊家七十三口，無論主仆，盡數于西市問斬。

血流成渠，人頭滾滾。

曾經在金璋城顯赫一時的鑄造世家，連同他們引以為傲的姓氏，一同被抹入了泥濘里，只留下一股經久不散的血腥氣。

蘇長庚是在怒風盟總部的議事廳里聽到這個消息的。

他正臨窗而立，擦拭著一柄從不離身的短刀。

窗外是喧鬧的市井，人間煙火氣混雜著遠處飄來的血腥，構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據說場面極慘，連三歲的稚童也未能幸免。”

前來稟報的葉波聲音干澀，這位前訟師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一絲不忍與后怕。

他策劃的栽贓嫁禍，最終演變成了誅族滅門的慘劇，這遠超他的預料。

蘇長庚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的手指穩定而有力，仿佛擦拭的不是飲血的兇器，而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鐵案如山，不是嗎？”

他頭也不回，聲音平靜得像鏡月湖的湖面，“一個乞丐的瘋話，本不足以定公羊家的死罪。但瑯琊謝氏的愚蠢，替我們補上了最關鍵的一刀。皇帝要殺雞儆猴，郡守要平息圣怒，公羊家……只是恰好站在了風口上。”

他頓了頓，將短刀緩緩歸鞘，發出一聲輕微而滿足的“咔嗒”聲。

“仇，報了。”

這三個字輕描淡寫，卻讓葉波感到一陣從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他看著蘇長庚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吞噬了所有的情緒。

葉波忽然明白，自己投靠的這位謀主，其心性之冷硬，遠超自己的想象。

蘇長庚轉過身，臉上看不出喜怒。“郡守大人離任在即，今晚在府上設宴，你替我備一份厚禮。”

葉波一怔：“大人也要去？”

“當然要去。”

蘇長庚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公羊家倒了，留下那么大一座鐵匠鋪，總不能讓它爛在官府手里。那是我們的戰利品，得花錢，把它洗干凈了拿回來。”

……

郡守府的晚宴，與其說是餞別，不如說是一場心照不宣的瓜分盛宴。

金璋城內有頭有臉的商賈、世家代表、武盟頭領齊聚一堂。

空氣中彌漫著昂貴的香料、醇厚的酒香與女人身上的脂粉氣，混合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名為“權錢”的味道。

絲竹管弦之聲靡靡，舞女們的腰肢柔軟如蛇，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恰到好處的諂媚笑容。

蘇長庚一襲黑衣，安靜地坐在角落，與這滿堂的流光溢彩格格不入。

他就像一滴墨，滴入了這杯五光十色的毒酒里，既不融合，也不退卻，只是冷冷地觀察著。

他看到郡守大人紅光滿面地接受著眾人的吹捧，那雙本就細小的眼睛，在看到禮單上那一串串數字時，更是瞇成了一條縫。

他看到瑯琊謝氏派來的管事面色灰敗，強顏歡笑，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狗。

他還看到幾位武盟的盟主，正為了爭奪公羊家倒臺后留下的幾處地盤，在酒桌上虛與委蛇，暗藏機鋒。

這就是金璋城，一張用利益和欲望編織而成的大網。

郡守府的首席幕僚，一個山羊胡的中年男人，端著酒杯悄無聲息地坐到了蘇長庚的對面。

“蘇先生，”他笑得像只狐貍，“今夜如此盛會，先生卻一人獨酌，未免太過寂寥。”

“熱鬧是他們的，我只喜歡清靜。”

蘇長庚舉杯示意，抿了一口酒。

“先生是聰明人。”幕僚壓低了聲音，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聰明人，總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機會。比如……城西那座鐵匠鋪。”

蘇長庚放下酒杯，目光平靜地看著他：“愿聞其詳。”

“公羊家獲罪于天，產業盡數充公。只是……那座鐵匠鋪，爐火太大，煞氣太重，尋常商人接手，怕是鎮不住。”

幕僚慢條斯理地說道，話語里的暗示已經毫不掩飾。

“郡守大人為國分憂，勞心勞力，我輩自當體諒。”

蘇長庚心領神會，從袖中取出一張金票，輕輕推了過去，“一千五百金，愿為大人分擔些許‘辛勞’，不知夠不夠？”

幕僚的眼睛亮了，他用手指拈起那張輕飄飄的金票，卻仿佛托著千鈞之重。

這個數字，既是價碼，也是投名狀。

“夠了，當然夠了。”

他將金票收入袖中，臉上的笑容真誠了許多，“蘇先生高義，郡守大人一定會記住先生的。三日后，地契文書自會送到怒風盟。”

交易完成。

蘇長庚不再多言，起身離席。

他沒有興趣繼續觀看這場分贓的鬧劇。

穿過喧囂的大堂，走出郡守府沉重的朱漆大門，冰冷的夜風撲面而來，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許多。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的黑暗中。

蘇長庚走了過去，車簾掀開，露出一張蒼白而驚惶的臉。

是蕭元及。

“蘇……蘇兄。”

蕭元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將一個沉重的長條木箱遞了出來，“你要的東西，我弄來了。四把，都是從海外商人手里高價買來的煉金火銃，比官府的神火六式強得多。”

蘇長庚接過木箱，打開看了一眼。箱內鋪著厚實的絨布，四支造型精美、閃爍著金屬與木材光澤的火銃靜靜地躺著，槍身上還鐫刻著繁復的煉金銘文，散發著一股危險而迷人的氣息。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正要合上箱子，蕭元及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蘇兄，出事了！”

他的手冰冷而潮濕，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北境……北境鎮北公爵府來人了！”

蘇-長庚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

“他們……他們在查羅格的下落！”

蕭元及的聲音幾乎變成了哀求，臉上血色盡失，“公爵府派來的是‘雪狼衛’，都是追蹤和勘察的好手。他們已經查到羅格失蹤前，最后出現的地方是獅心丘陵……蘇兄，我們埋尸的地方離那里不遠！他們……他們會找到的！我們都會死的！”

晚宴上的靡靡之音仿佛還縈繞在耳邊，但蘇長庚的心中，卻已是寒風呼嘯。

他解決了眼前的仇家，卻引來了北境更可怕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