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堂內，茶已徹底涼透，那股清冽的香氣被空氣中無形的緊張稀釋得一干二凈。
蘇長庚靜坐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杯壁，腦海中卻在飛速復盤方才與石云霓的交鋒。
“緋紅圣女”……一個他隨口拋出的魚餌，竟真的釣上了一條意想不到的大魚。
石云霓的背景，遠比一個簡單的富商之女要復雜。
這既是危險，也是機遇。
但眼下，必須先處理掉頭頂那柄懸得最久的劍——郡守府和瑯琊謝氏的怒火。
公羊家這枚棋子，必須死得恰到好處，才能將所有視線都引走。
他敲了敲桌子，門外的護衛應聲而入。
“去請葉波先生過來。”
葉波，前金璋城最有名的訟師，因得罪了權貴而丟了飯碗，后加入怒風盟做了一名不起眼的文書。
蘇長庚初入盟時便留意過此人，他就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刀，不是不鋒利，只是無人敢用。
很快，一個面容清瘦、眼窩深陷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儒衫顯得有些寬大。他對著蘇長庚躬身行禮，姿態謙卑，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磨滅的傲氣。
“蘇謀主。”
“葉先生，請坐。”
蘇長庚抬手示意，開門見山，“我想聘請先生，做我天樞閣，不，是整個怒風盟的律法顧問。”
葉波愣了一下，隨即苦笑道：“謀主說笑了。葉某如今不過一介廢人，官府的路子早已斷絕，如何能擔此重任？”
“我需要的不是官府的路子，而是先生的腦子。”
蘇長庚的目光銳利如刀，“我需要一個人，能將大胤的律法玩弄于股掌之上。他要懂得如何利用條文里的空子，為我們的人脫罪；也要懂得如何用律法的繩索，去勒緊敵人的脖子。他要明白，律法從來不是為了公正，它只是官府和世家用來維護自己體面的工具。既然是工具，那便人人可用。”
這番露骨的話讓葉波心頭劇震。
他一生研讀律法，曾也懷揣著“以法繩人”的理想，卻被現實碰得頭破血流。
他從未聽過有人敢如此直白地剖析律法的本質。
蘇長庚看著他的眼睛，緩緩道：“公羊家倒了，郡守府需要一個交代。這個交代必須盡快出現，而且要足夠‘真實’，真實到讓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葉先生，你告訴我，什么樣的兇手，才能讓郡守大人和謝家都滿意地結案？”
葉波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他瞬間明白了蘇長庚的意思。
這不是一次聘請，這是一場考驗，更是一份投名狀。
他沉默了許久，干澀的喉嚨里才擠出幾個字：“一個……沒有背景，無法辯解，人證物證俱在的……死人。”
“說下去。”
蘇長庚的嘴角勾起一抹贊許的弧度。
“物證，必須是兇器，且明確指向公羊家。人證，是抓住他的人。而他自己，最好是個爛命一條的流民或乞丐，這樣的人，死了也沒人關心，他的話，更沒人會信。”
葉波的語速越來越快，眼中那份屬于訟師的精明與算計重新被點燃，“只要讓他在‘人贓并獲’的現場被抓住，再用點手段讓他畫押認罪，案子就能做得鐵證如山。”
“很好。”
蘇長庚站起身，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輕輕推了過去。
那是一把銀光閃閃的剪刀，樣式古樸，手柄處刻著一個小小的“公”字印記。
這是公羊家為瑯琊謝氏內院女眷特制的裁衣剪，當初為了嫁禍，蘇長庚特意留了一把。
“我需要這把剪刀，”蘇長庚的聲音冰冷而不帶一絲感情，“出現在一個乞丐的手里，而那個乞丐，又恰好因為窮困潦倒，拿著它去城南的當鋪換幾個銅板。”
葉波的目光落在那把剪刀上，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
他知道，接下這把剪刀，就意味著將自己徹底綁上蘇長庚這條深不可測的船。
可他別無選擇。
他看到了蘇長庚眼中的野心，那是一種能將整個金璋城都拖入深淵的瘋狂。
與其在泥潭里腐爛，不如在烈火中燃燒。
“葉某，領命。”
他深深一揖，收起了剪刀。
三日后，金璋城“斷發招魂案”告破。
一名蓬頭垢面的乞丐在城南當鋪銷贓時，被機警的朝奉當場認出其所持剪刀乃公羊家之物，隨即報官。
郡守府衛隊長親自帶隊，將乞丐抓獲。
經“連夜審訊”，乞丐對殺人嫁禍公羊家的罪行供認不諱，稱其因偷竊被公羊家家主發現并毒打，故懷恨在心，又聽聞江湖術士“斷發招魂”之說，便借此報復，并重傷了路過的謝氏子弟。
人證、物證、口供俱全，鐵案如山。
郡守府當即判了乞丐凌遲之刑，并以“管教不嚴”之罪，將公羊家滿門下獄，家產充公。
一份八百里加急的捷報，立刻呈送往京城。
金璋郡守在奏章中極盡筆墨，夸耀自己雷厲風行，迅速平息地方動蕩，勘破奇案，以慰圣心。
……
大胤王朝，天極殿。
龍涎香的煙氣繚繞在巨大的梁柱之間，泰昌皇帝身著一襲寬大的杏黃道袍，正閉目盤坐于蒲團之上，聽著階下內侍誦讀各地上呈的奏章。
當聽到金璋府那份洋洋灑灑的結案陳詞時，他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眼神中沒有一絲喜悅，反而充斥著被愚弄的怒火。
“一個乞丐，有膽子謀劃如此大案？還懂得‘斷發招魂’的邪術去嫁禍名門望族？”
皇帝的聲音不大，卻如寒冰般刺入殿內每個人的耳中，“金璋郡守，是把朕當三歲孩童糊弄嗎！”
他一把將桌案上的丹爐拂落在地，丹丸滾落一地。
“如此拙劣的栽贓，如此草率的結案！他不是在平息事端，他是在告訴天下人，我大胤的官員都是一群只手遮天的蠢貨！他是在敗壞朝廷的聲名！”
階下的朝臣們噤若寒蟬，紛紛跪倒在地。他們知道，這位沉迷丹道的皇帝，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欺瞞和愚弄。
“傳朕旨意！”皇帝的怒氣如火山般噴發，“申斥金璋郡守，著其閉門思過！此案交由皇家織機所徹查，務必將幕后主使給朕揪出來！朕倒要看看，是誰在背后攪動風云！”
一旁的首席幕僚心中一凜，皇家織機所，名為織造，實為帝王鷹犬，是皇帝最隱秘也最鋒利的刀。
由“蛛網”親自下場，金璋城的天，要徹底變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皇帝盛怒之時，一名負責審核各地貢品的小吏連滾帶爬地跑進大殿，手中高舉著一本泛黃的古籍，臉色慘白如紙。
“陛下！陛下！大、大事不好了！”
“何事驚慌？”皇帝皺眉道。
“瑯琊謝氏今年進獻的貢品中，有一本據說是前朝孤本的《南華注疏》，臣……臣在校閱時，發現書頁的夾層中，竟……竟藏有大逆不道的文字！”
說著，他呈上那本古籍。
內侍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從書頁夾縫中挑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條。
紙條上只有寥寥數語，卻看得泰昌皇帝瞳孔猛縮，剛剛壓下去的怒火瞬間化為滔天的殺意。
那上面記載的，是一種早已失傳的、關于“天子氣數”與“龍脈轉移”的禁忌學說，直指皇權根基。
“好，好一個瑯琊謝氏！”
皇帝怒極反笑，聲音嘶啞，“表面忠心耿耿，背地里卻藏著這等惑亂天下、動搖國本的妖書！他們這是要干什么？他們是要造反嗎？！”
“嚴查！給朕嚴查！”
皇帝的咆哮聲在天極殿中回蕩不休，“將瑯琊謝氏在京城的所有人全部拿下！查抄其所有產業！還有那個為他們鑄造兵器的公羊家，一并嚴查！朕要誅他們的九族！”
一場由蘇長庚精心策劃的栽贓嫁禍，本意是引水東流，讓官府和謝家把怒火傾瀉在公羊家這只替罪羊身上。
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大胤皇帝的猜忌與多疑，更沒算到瑯琊謝氏竟會愚蠢到在貢品中留下如此致命的把柄。
他只是想點燃一根導火索，卻沒想到，這根導火索引爆的，是一個裝滿了火藥的帝國軍火庫。
當消息傳回磐石寨時，蘇長庚正對著新繪制的弩炮機括圖紙，久久無言。
他意識到，自己攪動的渾水，已經徹底失控，變成了一場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