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悶的推搡聲打破了死寂。厚重的深褐色木板被艱難地頂開一道縫,冰冷的空氣裹著濃重的灰塵和陳年木屑味涌進來。白絮幾乎是滾出來的,膝蓋砸在冰涼的地面上,鈍痛瞬間被劇烈的頭痛蓋過,攪得他眼冒金星,胃里翻騰。
“莫莫!”他聲音沙啞地急喊,視線像探照燈掃過。左邊!一口一模一樣的深褐色木棺蓋子正被劇烈頂動,縫隙里死死摳著的手指關節用力到發白!
他跌撞著撲過去,棺木粗糙的邊緣硌得肋骨生疼也不管不顧。雙手死死扒住沉重的木蓋邊緣,腰背繃緊,低吼著用盡全力向上猛掀!
“嘎吱——!!”
刺耳的木質摩擦聲尖銳地劃破空間。蓋子滑開。
白莫的臉露出來。汗濕的黑發緊貼蒼白的額頭和鬢角,粘成一綹綹。他的胸腔急促起伏,大口吸著氣,像快溺斃的人浮出水面。更揪心的是那雙眼睛——平日里溫潤的眸子此刻像蒙了一層濃霧,盛滿了大片大片全然空白的茫然,像個在暴風雪中徹底迷失方向的孩子。嘴唇微張,卻只發出斷斷續續、帶著滯澀氣息的抽噎。
“……哥?”細弱的聲音,氣若游絲。
白絮沒說話,動作快得像本能,滾燙的右手一把攫住弟弟冰涼、微微顫抖的手腕。那手腕不久前才被他掐出過深深的指印。他猛地發力,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白莫從那狹小、散發著木頭霉味的囚籠里撈了出來。空氣里的灰塵味更濃了,嗆得人喉嚨發緊。巨大的空間空曠得令人心頭發慌,難以計數的深褐色木質棺材如同密集的方塊,冰冷、整齊、沉默地排列開去,一直延伸到遠處昏黃光線模糊的邊界。頂棚高闊,掛著稀疏的舊式網格燈罩,里面投射出的不是光亮,而是渾濁的、奄奄一息般的昏黃,均勻地涂抹在粗糙的水泥墻壁、冰冷的地面,以及那些死氣沉沉的木棺上。一切都淹沒在一種龐大、寂靜、令人局促不安的巨大壓抑里。
“砰!”“哐!”“咚!”像是連鎖反應,周圍更多沉悶的撞擊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木質的棺蓋從內部被不停地頂撞著。緊接著,壓抑的咳嗽、被驚醒的悶哼、帶著濃濃困惑和各種口音、語氣的低聲詢問如同蔓延的水波,一點點浸潤了這沉默的汪洋。
這些人聲音不高,卻充滿了純粹的、被密閉在陌生棺材里的驚慌和惶惑。沒有歇斯底里的尖叫,更多的是濃得化不開的迷惘和初醒后控制不住的焦躁。恐慌似乎正在慢慢聚攏,尚未完全成形。
一個套著皺巴巴條紋舊睡衣、頭發睡得亂糟糟像鳥窩的中年男人,腳步還有些虛浮,眼神迷蒙又煩躁地朝看起來鎮定點兒的白絮這邊挪動:“……朋友?這……這究竟什么地方?”他聲音干澀,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被冒犯的不解。
白絮不動聲色地后撤了小半步,身體微微側向,左手自然抬起,形成一個穩固的屏障,巧妙地將白莫擋在自己身后和墻壁之間的微小空隙里。他的目光銳利但克制,迅速掃過這個男人和周圍其他正費力爬出木棺、拍打著身上灰塵、茫然四顧、臉上都寫著同樣巨大問號的人群——睡衣、皺巴巴的襯衣、甚至還沾著油污的工裝……各式各樣不合時宜的衣著,無不透露出一種被打斷正常軌跡的別扭感。恐懼被眼前巨大荒誕的現實暫時沖淡,取而代之的是爬遍全身、深入骨髓的茫然和不適。
白莫緊貼著哥哥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緊繃的肌肉纖維透過薄薄衣料傳遞來的那種僵硬的、如同弓弦拉到極限的警惕感。空氣中彌漫的紛雜響動——撞擊聲、低語聲、此起彼伏混亂的呼吸聲——像無形的細沙摩挲著他的神經末梢。他看不到全景,但那股由上百人困惑和不安凝聚成的無形壓力,沉甸甸地壓迫著每一寸空間。他微微垂著頭,視線失焦地落在腳下冰冷粗糙的地面,左手卻無意識地、反復地捻著自己右衣袖的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緊繃泛白。嘴唇抿得死緊,喉結干澀地上下滾動了幾下。心里像堵著一大團亂麻,想跟哥哥說點什么,問一句“這是哪?”,或者問問哥哥的膝蓋疼不疼……卻一個字都擠不出來。一種無法定位、卻又無比真實的黏稠不安緊緊裹住了他,如同陷入無形的泥沼。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件半舊皮夾克、身形頗為結實的年輕男人,帶著強壓下去的煩躁聲音,指著高處某個角落喊道:“都他媽的別推了!看上面!”
如同被牽引線拉動,無數目光瞬間匯聚。
靠近那片高遠、布滿粗糲顆粒感的天花板邊緣的水泥墻壁上,一道狹窄、銹跡斑斑、由黑色金屬焊接而成的螺旋形樓梯突兀地附著在那里,冰冷而缺乏生氣。樓梯起始處連接著一個小小的、毫無裝飾的金屬平臺。
此刻,在那個孤零零的平臺上,如同一個不該存在的道具,立著一個人影。
他穿著一身漿洗得有些泛白、樣式過于簡單實用得像工裝的灰色連體衣,直挺挺地站著。最令人心底發毛的是他的頭部——一個同樣質地、沒有任何縫合線的灰色頭套完全包裹住了腦袋和臉部,嚴絲合縫。眼部位置上只有兩塊深色的、如同鏡面般不透光的材質,無法反射任何光線,也無法讓人窺探其下的任何情緒。沒有五官的起伏,沒有任何表情的暗示,就像一個毫無生氣的假人模具。
灰頭套。
它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杵在那里,像一個被遺忘的、帶著惡意的擺設。
短暫的幾秒鐘死寂。所有的推搡、掙扎、碰撞聲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驟然而止。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抬起頭,無數雙眼睛里只剩下純粹的、被巨大荒謬感擊中的茫然。空氣凝固了,連灰塵似乎都停止了浮動。
接著,灰頭套那一直垂在身側的右臂,以一個近乎精確的、沒有半點流暢感的直角抬起。
一個同樣刻板、毫無情緒起伏,如同老舊錄音機發出的電子合成音,突兀地在眾人頭頂響起:
“諸位玩家。”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輕易蓋過了所有殘留的雜音。
“歡迎抵達‘灰燼中轉站——‘鬼舍’7區休息站。”電子音繼續平板地敘述,那個灰色的頭套稍微轉了個角度,鏡面般的眼塊似乎掃過下方騷動的人群。
“請保持安靜,跟上我。”指令依舊簡單、直接,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
“現在。分配居住單元。”
話音剛落,那只抬起的手便垂直放下。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灰頭套仿佛被輸入了行走指令的機器模型,邁開腿,踏上那冰冷黑色的金屬樓梯。鞋底踩在鏤空的鐵階梯上,發出規律、空洞的“嗒…嗒…”聲,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更添死寂。
人群短暫地凝固了,像一群受驚的兔子。巨大的困惑被那清晰冰冷的指令和逐漸遠離的腳步聲壓迫著,無形的線開始收緊。局促不安開始轉化為被動。他們開始松動,三三兩兩地,帶著滿腹不解、強烈的茫然和一絲被牽引的麻木,緩緩地、沉默地、帶著顯而易見的遲疑和抗拒,匯向那道螺旋梯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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