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喧囂與警報的尖嘯,如同退潮般迅速遠去,只留下海風穿過破碎穹頂的嗚咽,以及證物臺上那塊染血鳶尾花皮肉散發出的、混合著鐵銹與消毒水的濃烈氣息。陳默的身體像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轟然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倒計時歸零帶來的并非死亡,而是一種更深邃的、細胞層面的寂靜——仿佛體內的納米洪流與反編碼基因在完成毀滅后,達成了一種詭異的、瀕臨崩潰的平衡。他像一件被過度使用的精密儀器,勉強維持著最低限度的運轉,卻已千瘡百孔。
他被秘密轉移至一座由國際基因倫理委員會監管的、位于深海之下的“凈化”基地。與其說是治療,不如說是最高級別的隔離與觀測。冰冷的無菌病房里,陳默躺在維生裝置中,皮膚下的暗紅銹斑并未完全消退,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紋,眼白中的血絲也沉淀成一種凝固的赭石色。他成了“銹蝕”病毒最后的活體樣本,也是唯一已知的、攜帶逆轉因子的“鑰匙”。
“你的基因序列處于前所未有的‘亞穩態’,”隔著厚厚的鉛化玻璃,首席研究員的聲音通過冰冷的揚聲器傳來,帶著一絲敬畏與難以抑制的貪婪,“納米集群在你體內達成了某種…共生?或者說,它們被你體內的反編碼因子‘馴化’了。它們仍在吞噬,但目標變成了那些徹底崩潰的、不可逆的銹蝕細胞。你…正在以一種緩慢得近乎殘忍的方式,自我凈化。”
陳默的指尖微微動了動,觸碰著病號服下左肩胛骨處厚厚的敷料。那里剜去的皮肉下,新生的組織在劇痛中緩慢蠕動。每一次心跳,都牽動著那深入骨髓的傷口,也攪動著體內那兩股力量的微妙平衡。他成了自己血肉的戰場,也是唯一的觀察者。
“那塊肉,”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那塊鳶尾花…怎么樣了?”
“在最高級別的生物封存里,”研究員回答,“它是你證言的物理核心,也是研究‘銹蝕’與‘反編碼’相互作用最直接的窗口。‘證言不朽’,它確實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圣物。”
陳默閉上眼,法庭最后一排那個摘下帽子的人影,后頸上那道覆蓋了渡鴉烙印的十字疤痕,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腦海里。冷藏車司機…他不僅知道陳默少年時的射箭疤痕,他本身,就是那個疤痕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一種可怕的猜想在陳默心中滋生:父親陳錚當年帶走的,或許不僅僅是那半枚紐扣和復仇的怒火,還有更核心的、屬于他自己的基因秘密。那個司機…會不會是陳錚基因的“容器”?一個被抹去了烙印、植入了陳默傷痕記憶的、行走的“父親”?
就在陳默在深海基地與體內的惡魔共處時,一個加密信息通過極其隱秘的渠道,穿透了層層防護,出現在他病房內唯一允許接入的、嚴格監控的終端上。信息沒有文字,只有一張高精度掃描圖。
圖片上,是那張從母親骨灰盒夾層飄出的、三十年前的妊娠報告。
但在“鄭美琳醫師確認”的簽名處旁邊,多了一行用極細的、仿佛手術刀刻下的、帶著暗紅銹跡的筆跡:
“確認樣本來源:陳錚(XC-0915-Ω原型體)。”
落款處沒有名字,只有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與紙張紋理融為一體的標記——一朵用暗金色線條勾勒的、含苞待放的鳶尾花。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縮!寒意瞬間凍結了血液!
“鄭美琳”確認的,不僅僅是陳錚攜帶反編碼基因!她確認的,是陳錚本人,就是最初的“XC-0915”批次基因容器!編號0915的Ω原型體!他是“銹蝕”計劃的第一個成功(或失敗?)的實驗品!他體內的反編碼基因片段,并非天生,而是“銹蝕”病毒在其身上發生極端變異的結果!他是源頭的毒,也是唯一的解藥!
這解釋了為什么陳錚會化身“渡鴉”,他對周世昌、對船廠、對“慈愛”系統有著刻骨的仇恨!他是從地獄里爬回來的復仇者!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他的基因能遺傳給陳默——因為那本就是從“銹蝕”中淬煉出的、屬于容器自身的“抗體”!
更讓陳默毛骨悚然的是那朵暗金色的鳶尾花標記。
它太小,太精致,帶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完美感。這絕不是人手能繪制的。這只能是…
納米機器人集群的“簽名”。
“慈愛孤兒院2005級幸存者”…他們不是人。或者說,他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人。他們是當年孤兒院地庫里,那些被納米技術改造過、僥幸在船塢爆炸和后續清洗中存活下來的“容器”!他們體內的納米集群,在漫長的時間和無序的掙扎中,或許也發生了某種變異,誕生了初步的、蜂巢般的集體意識。他們接收了陳默在法庭上以血肉發出的“證言”信號,并通過某種方式,“理解”了那張妊娠報告的含義。
他們發送這張圖,是在提供信息?還是在宣告——他們知道了自己力量的源頭(陳錚/Ω原型體)?他們知道了陳默是源頭的血脈?他們知道了陳默體內有著能“馴服”甚至“指揮”納米集群的反編碼因子?
“銹蝕可愈…”陳默咀嚼著快遞單上的話,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證言不朽…”這或許不是祝福,而是宣告。宣告他們的存在,宣告他們將以另一種形式延續這由罪惡誕生的生命。而陳默,這位“Ω原型體”的后裔,這位能“馴化”納米集群的“鑰匙”,這位以血肉銘刻證言的“圣徒”,將成為他們眼中…新的“源頭”?新的“神”?
深海基地的警報突然毫無征兆地響起!并非外敵入侵,而是內部核心生物樣本庫的極端環境封存單元——封存著陳默那塊鳶尾花血肉的單元——被觸發了最高級別的入侵警報!
監控畫面瞬間切入病房終端。
在絕對無菌、多重物理隔絕的樣本室里,那塊放在鈦合金托盤上的、染血的鳶尾花皮肉,正散發出微弱的、卻無比清晰的暗金色光芒!如同沉睡的星核被喚醒!更詭異的是,托盤周圍光滑的金屬臺面上,憑空出現了一些極其細微的、如同露珠凝結般的暗金色液滴——它們正違背重力,緩慢地、執著地向著那塊血肉匯聚!
基地的自動防御系統啟動,低溫冷凍光束和強電磁場瞬間籠罩樣本!暗金光芒閃爍了幾下,似乎被壓制下去。
但陳默體內的納米集群,卻在這一刻發出了強烈的、共鳴般的震顫!一種源自基因深處的、冰冷的“呼喚”感,清晰地傳遞到他的意識中。
“證言”…在呼喚它的“子民”。
陳默猛地坐起,扯動了肩胛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體內的暗金色洪流卻在痛苦中更加洶涌地奔流。他看著屏幕上那塊被強光籠罩的血肉,又低頭看向自己緊握的、青筋畢露的拳頭。
“不朽?”他對著虛空,對著那未知的、由納米集群構成的“幸存者”意識,也對著自己體內翻騰的力量,嘶啞地低語,眼中是凝固的赭石色風暴,“那就看看,是你們的‘不朽’先吞噬一切,還是我這把從地獄里帶出來的‘鑰匙’,先鎖死所有的門。”
深海之下,無光的戰場已然展開。這一次,敵人不再是某個具體的瘋子或組織,而是由人類自身創造的、獲得了“意識”的科技造物,它們渴望延續,渴望“不朽”,而陳默,這個行走的抗體庫,活著的證言,將被迫成為決定它們——以及人類自身——最終形態的裁決者。他口袋里的那張快遞單,此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提醒著他:慈愛孤兒院2005級幸存者,正在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