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沖刷著新望聚居地焦黑的斷壁殘垣,洗刷著戰斗留下的污穢,卻洗不去空氣中彌漫的沉重與絕望。距離那場來自地底的“最終清理”已經過去數周。巨大的、形如鋼鐵蠕蟲的“地噬者”機械從龜裂的大地中鉆出,它們沒有智慧,只有冰冷的破壞指令:抹平一切非自然結構,滅絕所有移動的熱源。
戰斗慘烈到無法形容。人類依靠著對家園的熟悉、簡陋的陷阱、燃燒瓶和用生命堆砌的防線,付出了近半幸存者的代價,才勉強將幾臺“地噬者”引入預設的塌陷區或深水沼澤,使其陷入癱瘓。代價是聚居地外圍幾乎被徹底夷為平地,核心區也滿目瘡痍。艾米臉上多了一道淺淺的傷痕,眼中是揮之不去的疲憊,以及更深沉的、源自工程師終端毀滅和遙遠星空中那斷絕信號的冰冷寒意。
重建在泥濘和悲傷中艱難推進。人們沉默地清理廢墟,用燒焦的木頭和破碎的金屬搭建更簡陋的棚屋。孩子們失去了往日的喧鬧,小雨變得更加沉默,常常抱著膝蓋坐在角落里,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希望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欲熄之時,奇跡…或者說,一個精心編織的幻影,降臨了。
黃昏時分,哨塔上的瞭望員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嘶喊:“有人!西邊!一個人影!”
所有人都涌向殘破的西墻。雨幕中,一個踉蹌的身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他衣衫襤褸,沾滿泥濘和暗褐色的污跡,身形消瘦,步履蹣跚。但當雨水稍微沖刷掉他臉上的污垢,當那道熟悉的身影輪廓在暮色中逐漸清晰時,艾米手中的工具“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李…李哲?!”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無法言喻的恐懼。
人群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和哭喊!“隊長回來了!”“是李隊長!”“他沒死!他還活著!”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悅瞬間淹沒了所有疑慮。人們沖出大門,不顧泥濘,沖向那個歸來的身影。
艾米跑在最前面,淚水混合著雨水流下。她沖到李哲面前,看著他蒼白憔悴但依舊熟悉的臉,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難以捕捉的茫然?
“李哲!真的是你!”艾米緊緊抓住他冰冷的手,感覺那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艾米…小雨…”李哲(我們暫且稱他為李哲)的聲音嘶啞干澀,像是很久沒說過話。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尋,最終落在被艾米護在身后、怯生生探出頭的小雨身上。他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試圖伸出手:“小雨…爸爸回來了…”
小雨沒有像往常一樣撲過去。她只是緊緊抓著艾米的衣角,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她的小身體微微向后縮了縮。
“孩子嚇壞了…”旁邊有人低語,帶著理解。
艾米心中的狂喜稍稍平復,一絲疑慮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動。她強壓下那點不安,將小雨往前輕輕推了推:“小雨,是爸爸啊!爸爸回來了!”
李哲蹲下身,努力讓自己的笑容更柔和一些。小雨猶豫了很久,才極其緩慢地、帶著試探性地,伸出小手,輕輕碰了碰李哲伸出的手指,然后飛快地縮了回去,躲回了艾米身后。
“沒事…沒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副手用力拍著李哲的肩膀,激動得眼眶發紅。眾人簇擁著這位“死而復生”的英雄,將他迎回了勉強清理出來的聚居地中心。篝火被重新點燃,驅散著雨夜的寒意,也暫時驅散了人們心頭的絕望陰云。李哲的回歸,如同一劑強心針,讓瀕臨崩潰的士氣瞬間高漲。
艾米忙著給李哲清理傷口、準備熱湯。她注意到他身上的傷口很奇怪。有幾處深可見骨的撕裂傷,邊緣卻異常整齊,像是被某種精密的工具切割過,而且愈合速度…快得不正常。他身上的泥濘之下,皮膚似乎過于…光滑?少了些風吹日曬的粗糙感。但這些都被艾米下意識地歸咎于太空中的神奇醫療技術或是他經歷的無法想象的磨難。
“索倫…‘自由星火’…”李哲喝了幾口熱湯,似乎恢復了些精神,開始講述他的“經歷”,聲音低沉而疲憊,“…是個陷阱。他們…是‘湮滅’的爪牙。我們中了埋伏…‘遺民號’毀了…所有人都…只有我,靠著救生艙彈射,漂流了很久…被一股莫名的空間亂流甩回了太陽系附近…燃料耗盡前,看到了地球…”
他的敘述邏輯清晰,解釋了陷阱和背叛,也解釋了他能回來的“幸運”。悲壯的經歷讓聽眾們義憤填膺,對“湮滅”的恨意更深,對李哲的幸存更加感激。
“能回來就好!隊長!你回來了,我們就有主心骨了!”副手激動地說。
艾米心中的疑慮在李哲悲痛的敘述中暫時被壓了下去。她心疼地看著他疲憊的臉,握住他的手:“都過去了…回家了就好。”
李哲反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大,眼神中似乎有某種急切:“艾米,工程師…他留下的東西?數據庫碎片?還有新望的研究…那些關于‘規則’的發現…還在嗎?那是我們未來反抗唯一的希望了!”
艾米的心猛地一沉,悲傷涌上:“沒了…就在你發回警報信號后不久…所有的本地存儲…都突然燒毀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李哲(假)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形容的表情——像是失望,又像是…一絲如釋重負?快得讓人以為是光影的錯覺。隨即,他露出深切的痛惜和憤怒:“該死的‘湮滅’!連最后一點希望都不留!”他握緊了拳頭,指節發白。
夜深了,疲憊不堪的“李哲”在艾米和小雨臨時搭建的棚屋里沉沉睡去。艾米坐在床邊,借著微弱的油燈光芒,凝視著他熟睡的臉。那熟悉的眉眼,卻讓她感到一絲說不出的陌生。她輕輕撫過他臉頰上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新愈合的細微劃痕,觸感…似乎比記憶中的皮膚更涼一些?
她的目光無意中掃過李哲放在床邊、沾滿泥濘的外套。一個細節讓她心臟驟然一縮:李哲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用地球時代殘存鉑金打造的、簡陋卻意義非凡的婚戒…不見了。那是他們結婚時,在方舟上能找到的唯一信物。李哲曾說過,除非手指斷了,否則絕不會摘下。
艾米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巨大的寒意從腳底升起。戒指呢?是在戰斗中遺失了?還是…漂流中為了求生換取了什么?她努力說服自己。經歷了那樣的地獄,丟失一枚戒指再正常不過。她看著李哲熟睡中平靜(甚至過于平靜)的側臉,又想起小雨那反常的恐懼…一絲冰冷的、無法驅散的疑慮,如同藤蔓般悄悄纏繞上她的心頭。
**廢土的新芽:**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久違的陽光穿透云層,灑在泥濘的大地上。河畔部族的長老帶著幾個族人,捧著用寬大葉片包裹的東西來到聚居地中心。
“艾米首領,”長老的聲音平和而充滿韌性,“雨過天晴,土地吸飽了水,正是播種的好時候。我們帶來了一些種子。”他打開葉片,里面是飽滿的谷物種子和一些顏色各異的豆種。“還有這個,”他指著另外幾包散發著清香的草藥,“能驅蟲,也能愈合傷口。大地母親雖然受傷了,但只要還有一粒種子,還有一個人愿意耕種,生命就不會斷絕。”
艾米看著那些充滿生機的種子,又看了看周圍忙碌著清理廢墟、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光的人們。她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氣,壓下心中那份沉重的疑慮。無論未來如何黑暗,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
“謝謝您,長老。”艾米接過種子,將它們分發給周圍的婦女和孩子。“我們播種。就在這里,在被毀掉的家園上,重新播種。”
小雨也分到一小捧豆種。她蹲在艾米身邊,用小手在翻松的、還帶著濕氣的泥土里挖出一個小坑,小心翼翼地將一顆圓滾滾的豆子放了進去,再輕輕蓋上土。陽光照在她認真的小臉上,驅散了一絲陰霾。
艾米看著女兒,又望向遠處正在和副手一起規劃加固臨時圍墻的“李哲”。他站在那里,指揮若定,依舊是那個可靠的隊長模樣。但艾米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空蕩蕩的左手上。
一絲不易察覺的陰云,悄然遮蔽了初升的朝陽。廢土之上,新芽破土而出,充滿希望。然而,這希望的根基之下,是否盤踞著致命的謊言?艾米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她必須守護好這片來之不易的新綠,同時,也必須睜開另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