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春節了,濃郁的過年氣息,熏得我的眼球生疼。
我懸在故鄉上空,看萬家燈火織成暖黃的河,而我的歸途,不過是意念一動的距離。
臘月三十的月光像薄霜,我穿過雕花窗欞,落在爸媽的院子里。
媽媽鬢角的白發又多了,正踮腳掛紅燈籠,爸爸舉著竹竿在旁護著,兩人絮叨著“高些,再高些”,恍惚間竟讓我錯覺一切都還停留在我未出嫁前。
唯有堂屋墻上的相框刺得人發慌,穿紅嫁衣的我笑得比山花還燦爛,玻璃上卻落了層薄灰。
韓旺縮在角落擺弄積木,塑料塊碰撞聲單調又刺耳,幾個月過去,他依舊把自己鎖在無聲世界里,仿佛我帶走的不只是生命,還有他開口說話的勇氣。
我飄進記憶深處的閨房,褪色的碎花窗簾輕輕顫動,木質梳妝臺上擺著我高中時的發卡,連枕頭上薰衣草的香氣都分毫未變。
指尖拂過床單,卻驚覺自己的手穿過了布料,原來再熟悉的溫度,再也觸碰不到了。
暮色浸透窗紙時,木門“吱呀”一聲裂出細縫。
媽媽佝僂的身影擠進來,瓷盤與碟碗碰撞出細碎聲響。
她把菜肴擺在我曾伏案寫作業的小桌上,白辣椒炒牛肉的香氣裹著剁椒魚頭的鮮辣,瞬間將我拽回無數個賴著媽媽添飯的夜晚。
“圓圓,嘗嘗媽媽的手藝,看看還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她干瘦的手撫過空蕩的竹椅,聲音發顫哽咽:
“你總說外頭的館子不如家里的熱乎,現在...現在想吃多少,媽媽都給你做。”淚水砸在瓷盤上,暈開一片深色水痕。
我環住那具單薄的身軀,卻只能任由手臂穿過她的脊背。
寒風卷起窗欞,窗簾微微抖動,恍惚間聽見自己說:
“媽媽,我在呢。”
可這話在空氣里沒有半點漣漪,任何人也聽不見,唯有媽媽的嗚咽,在寂靜的夜里蕩出一圈又一圈回響。
我的虛影跌撞著向前,無形的手穿透媽媽布滿細紋的臉頰,冰涼的觸感驚得我猛地后退,又忘了,如今的我不過是依附在瞳孔里的殘魂,連一抹溫度都留不住。
爆竹聲在巷口炸開,硫磺味混著冷風灌進窗縫。
媽媽忽然挺直佝僂的脊背,手背顫抖著抹過泛紅的眼眶:
“圓圓,過年該說吉利話的...,可是你離去后,家里就沒有發生過一件讓人開心的事。稻子生了蟲,菜苗全蔫在地里......你弟弟整夜抱著你買的積木,連吃飯都要人喂......!”
淚水終于沖破防線,在媽媽滿是皺紋的的臉上匯成一條條傷心的河。
我瘋狂搖晃不存在的雙臂,用她聽不到的聲音焦急呼喊:
“媽媽,別傷心,我在,我就在這。”
空氣中依舊沒有半點漣漪,寂靜的只有媽媽的哽咽聲。
突然,堂屋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韓旺含糊不清哭喊刺破夜幕:“媽,我怕,我怕怕...!”
媽媽猛地起身,迅速抹了把臉,開門離去。
媽媽離去故作堅強背影,猶如漫無天際的怨氣毒將我殘缺靈識吞噬,我這只沒有眼眶的眼睛盯著漆黑的夜空,目光能化作利刃,那對狗男女,我定要將千刀萬剮!
.......
春節的這些日子,每到吃飯的時候,媽媽都會給我備一份放進我的臥房,那情形就如學生時代賴床時媽媽慣有的舉動,現在吃不了,聞聞香氣也是幸福感爆棚。
正月初三的晨霧還未散盡,陽光穿透云層時,連老梅樹的枯枝都染上了幾分暖意。我的滿心歡喜伸手去觸碰那抹綠意,手穿枝而過,才驚覺這個春天早已將我隔絕在外。
又正在傷感時,大門吱呀的打開了,李青云抱著禮盒立在光暈里,羊毛圍巾上帶著濃郁春節氣息。
媽媽的圍裙還滴著洗菜水,卻已快步迎上去,布滿裂口的手懸在半空,終究沒敢碰那沉甸甸的禮物:
“快進來,青云,外頭冷!”
李青云解開圍巾,露出凍得通紅的耳垂:
“阿姨,韓圓走后,我總想著……。”
話音未落,媽媽遞茶水的手開始發抖了,眼睛已經開始翻紅了
“她總說你冬天生凍瘡……。”
媽媽開始哽咽了,淚水涌到滿是皺紋的臉上:
“謝謝...謝謝,你太有心了……!”
“抱歉,阿姨又讓你想起韓圓了。”
媽媽的傷心,讓李青云不知所措。
“沒事,沒事,不管你的事,是我自己太沒出息了。”
媽媽轉過臉,把眼角的淚水胡亂地擦了幾下。
“以前就聽說你冬天手腳冰冷,給你拿些人參和海參,到時候你用這些燉湯喝,聽說效果還不錯。”
“這個是緩解骨質增生的理療儀,叔叔戴上它,背就不那么疼了。”
李青云忽然頓住,從袋子深處摸出裹著保溫布的榴蓮:
“韓圓總說,等賺錢了要帶您吃從來沒吃過的榴蓮……”
我死死攥住不存在的拳頭,虛影在墻面上劇烈震顫。媽媽的眼淚砸在榴蓮尖刺上,綻開一朵朵透明的花。
李青云使勁搓了搓手,望著媽媽布滿皺紋的臉,嗓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鐵銹:“阿姨,有些事,哪怕不夠明確,今天我也一定要說......”
外面響起大門開啟的聲音,寒風卷著鴨飼料的腥氣撲進堂屋,爸爸穿著滿是泥土的雨靴跨進門檻,肩上的飼料袋還在往下掉谷粒,卻被李青云下一句話釘在原地“韓圓的車禍,可能是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叔叔,阿姨,還記得韓圓下葬那天,我帶走了她出事前穿的那雙鞋嗎?“
父母同時挺直脊背,滿是狐疑的點了點頭。
“要回去后,刷鞋上的血跡,我就覺得鞋底滑溜得反常。開始以為洗衣液打滑?我也沒多想。“
李青云眼眶也有些發紅,盯著杯里沉浮的茶葉:
“直到上個月,我出差期間,我表妹翻出那雙鞋,穿著去浴室,剛打開花灑,她就摔倒了,她摔得滿嘴是血,門牙都磕掉了。“
爸爸猛地起身,媽媽捂住嘴的手指微微顫抖。
李青云深吸一口氣:
“后來我拿給鞋廠的朋友看,他說那泡沫底本來就不防滑,偏偏鞋底還做了疏油處理,遇水比冰面還滑,韓圓出事那天,不是下雨嗎?“
媽媽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仍是難以置信:
“衛莊可是她丈夫......,,韓圓肚子是衛莊的親骨肉,怎么可能呢?”
話音未落,李青云亮起手機,手機屏中有些泛黃的“死亡賠償放棄說明”上,赫然展現爸爸歪歪斜斜的簽名。
“叔叔,您仔細看看這簽名。”
李青云聲音發顫:
“韓圓火化前,衛莊是不是拿過一張空白紙,找過你簽字?”
爸爸盯著屏幕震驚的點了點頭,兩行濁淚,黯然留下。
媽媽踉蹌著抓住桌沿:
“他怎么能如此喪盡天良.....。”
媽媽已經泣不成聲了。
“他就是用那張空白紙,套打出了這份放棄賠償說明!”
李青云的聲音無比沉重:
“中國法律偏向弱者,人和車相撞,不管什么情況,車都要承擔責任,韓圓和那個未出世孩子的賠償金,我看了看是一百九十三萬啊,可現在,這些錢都要被衛莊獨吞!”
爸爸蹲在地上,拳頭砸向地板,濺起一陣細細的塵土,媽媽癱在藤椅上,突然抓住李青云的手腕:
“衛莊這么人面獸心?能去警察局揭發他嗎?”
藤椅吱呀作響,李青云避開媽媽的目光:
“鞋印報告有了,但買鞋記錄查不到...”
媽媽捂臉開始嚎嚎大哭,淚水如傾盆大雨從指縫滾落。
“還有那份放棄書”
爸爸抬頭,白發凌亂,滿臉悲傷與懊悔:
“他騙我先簽字后補的內容...可是沒人作證!”
媽媽從藤椅上站起來,踉蹌扶著門框,崩潰怒吼:
“圓圓難道就這樣含冤而去嗎,...衛莊這殺人犯難道就逍遙法外嗎?”
李青云別過臉,聲音沙啞:
“叔叔、阿姨,我發誓,衛莊,我一定讓他得到法律審判,讓你們親眼看著他下地獄”。
窗外春雷滾滾,雨點砸在玻璃上,混著屋內的啜泣,在陰暗的天氣里翻涌。
.....。
后面,李青云拎著一個口袋,踩著雨水和著稀泥,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我的墳塋。
我懸在他身后,看著他發梢結的雨珠在風里簌簌顫動,像極了那年我們偷溜出教室,充忙和慌亂留下汗珠。
我墳頭的凍土已經回軟了,幾株嫩綠的草芽怯生生探出頭,卻被叢生的枯草死死纏住。
李青云忽然跪坐在墳前,膝蓋沾滿了混著雨水的泥土,他用指尖來回撫摸著墓碑上我的名字,神情無限惆悵。
良久,李青云站起來,從口袋了里掏出一瓶雞尾酒,倒酒的手微微發抖,紅色的液體順著碑面蜿蜒而下,在愛女韓圓四個字上暈開刺眼的痕跡。
“你總說喜歡雞尾酒的五顏六色,喜歡像朝霞和晚霞那般艷麗的雞尾酒。”
他仰頭灌下一口酒,吞咽的聲音混著嗚咽。
“現在晚霞就在我手里,可你再也喝不到了。”
風突然卷起他散落的圍巾,露出后頸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高三那年為我擋下混混的酒瓶留下的。
“還記得,初中分班那天,你塞給我半塊桂花糕,說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嗎。”他用袖口狠狠擦了把臉,卻依然留下一抹明顯的淚痕:
“我攥著那塊糕跑了三公里路,到家時全碎成了渣,可甜香留在手里,十幾年都散不去。”
酒瓶傾斜,酒液潑在新翻的泥土上,飄逸出誘人的酒香。
“你穿著婚紗笑得那么甜,我躲在禮堂后排,連祝福都說不出口。”
他突然蜷縮起身子,額頭抵著冰涼的墓碑:
“早知道衛莊是披著人皮的狼,我就是綁也要把你綁走......!”
我透明的虛影不受控地顫抖,卻連為他拭去淚水的資格都沒有。
李青云的倒影在墓碑上搖晃,與記憶里那個總把傘傾向我這邊的少年漸漸重疊。遠處傳來隱約的爆竹聲,驚飛落在樹上的小鳥,我聽見自己無聲的吶喊:
“如果還有來生,換我奔向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