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時間，足以讓一座城市改頭換面，也足以將青澀的少年少女打磨成社會齒輪上或光鮮或沉默的部件。

林小雨不再是那個戴著牙套、在雨中狼狽撿齒輪的卑微女孩。她剪短了頭發，染成了利落的深栗色，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清晰的下頜。摘掉牙套后的笑容自信了許多，眼神里沉淀著獨立和干練。憑借扎實的專業功底和在陳昊網店歷練出的敏銳市場嗅覺，她畢業后進入一家知名設計工作室，如今已是小有名氣的獨立設計師，有自己的小小團隊，接一些有格調的品牌項目。父親的病情在持續治療下得到了控制，雖然仍需吃藥復查，但生活總算回歸了平靜的軌道。那枚“齒輪七號”，被她用銀鏈串起，貼身戴在脖子上，成了她最私密也最堅韌的護身符。

陳昊的“CY齒輪”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小網店。它發展成了一個頗具影響力的原創設計師集合平臺，擁有線下體驗店和穩定的供應鏈，主打年輕、個性和有態度的設計。陳昊也從那個打架掛彩的毛頭小子，蛻變成了一個精明的商人，穿著潮牌，開著不錯的車，言談舉止多了幾分圓滑世故，但骨子里那股講義氣的痞勁兒還在，尤其在林小雨面前。

這天，林小雨剛結束一個客戶會議，手機就響個不停。是高中班長建的微信群，沉寂多年突然炸了鍋。原來，蘇靜要結婚了！嫁的是本地一位家世顯赫的青年才俊。婚禮定在下個月，借著這個機會，班長張羅著搞個畢業五周年同學聚會。

群里消息刷得飛快，各種恭喜、調侃、八卦。林小雨靜靜地看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頸間的齒輪吊墜。五年了，時間沖刷了很多東西，但有些名字，有些畫面，依舊帶著清晰的棱角。

“@所有人聚會定在本周六晚七點，‘盛夏光年’餐廳，包場！能來的都吱一聲！尤其是咱們的學霸校草@顧陽，聽說回國了？還有大設計師@林小雨，大老板@陳昊，必須到位啊！”班長熱情洋溢地@著。

顧陽…回國了？林小雨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點開顧陽的頭像——一片深邃的星空圖，點進去，朋友圈僅三天可見，空空如也。五年間，他們沒有任何聯系。那條“牢籠內外，皆是戰場”的短信，成了最后的絕響。他拆掉他的牢籠了嗎？

“吱！”陳昊第一個跳出來響應，“必須到！給咱蘇大小姐捧場！份子錢都準備好了！”

“+1。”一個極其簡單的回復跳了出來，頭像正是那片星空。是顧陽！

群里瞬間又炸了。林小雨看著那個熟悉的頭像和那個冰冷的“+1”，指尖微微發涼。她猶豫了幾秒，也敲下一個“+1”。

周六晚，“盛夏光年”餐廳。水晶燈折射著璀璨的光，舒緩的音樂流淌。昔日的同學陸續到來，寒暄，擁抱，驚嘆彼此的變化。男生們大多發福了些，女生們則妝容精致，談吐間多了成熟的風韻。

林小雨到得不算早。她穿了一條簡潔的黑色吊帶長裙，外搭一件米白色西裝小外套，頸間的銀色齒輪吊墜在燈光下泛著低調的光澤。她一進門，就吸引了部分目光。

“小雨！這里！”陳昊的聲音穿透人群。他穿著騷包的印花襯衫，頭發精心打理過，笑著朝她揮手，身邊圍著幾個相熟的同學。

林小雨走過去，笑著和大家打招呼。陳昊很自然地攬了一下她的肩膀，語氣親昵：“咱們林大設計師現在可是大忙人，能請動不容易啊！”

“少來。”林小雨笑著拍開他的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尋。

很快，她就看到了他。

顧陽獨自站在落地窗邊，手里端著一杯香檳。他穿著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裝，身形比高中時更加挺拔，肩膀寬闊。五年的海外生活和商場歷練，洗去了少年最后一絲青澀，沉淀出一種沉穩內斂、甚至略帶疏離的氣質。側臉的線條依舊完美，下頜線緊繃著，眼神望著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深邃得看不出情緒。他站在那里，像一幅沉靜的油畫，與周圍熱鬧的寒暄格格不入。

林小雨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攥了一下，呼吸微微一窒。五年時光，將他打磨得更加耀眼，卻也似乎更加遙遠。

“喲，顧大才子！看什么呢？看我們蘇大美人的婚紗照嗎？”一個男同學端著酒杯湊過去打趣。

顧陽收回目光，淡淡一笑，笑容得體卻沒什么溫度：“沒什么，看看夜景。”他的視線不經意地掃過全場，當掠過林小雨這邊時，微微停頓了一瞬。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他的眼神深邃依舊，卻像平靜的深潭，不起一絲波瀾，只是對她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便移開了視線。

那一眼，禮貌、平靜、陌生。沒有久別重逢的驚喜，沒有廢墟下的悸動，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林小雨心頭那點微弱的期待，像被細針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冰涼的平靜。也好，這樣也好。

“新娘子駕到！”門口傳來一陣喧嘩。

蘇靜挽著未婚夫的胳膊，盛裝出現。她穿著一身當季高定的小禮服，妝容精致完美，脖頸和手腕上佩戴著閃亮的鉆石首飾，整個人容光煥發，氣場全開。她笑著接受眾人的祝福，目光掃視全場，看到顧陽時，笑容加深了幾分，看到林小雨時，則挑了挑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一番熱鬧的寒暄和開場后，蘇靜挽著未婚夫，端著酒杯，像女王巡游般一桌桌敬酒。來到林小雨他們這一桌時，蘇靜的目光先在陳昊身上轉了一圈，帶著玩味，最后落在了林小雨身上。

“林大設計師，好久不見，越來越有范兒了。”蘇靜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嬌俏，眼神卻銳利，“聽說你的設計很受歡迎？”

“蘇小姐過獎，混口飯吃。”林小雨平靜地回應，舉了舉杯。

蘇靜嬌笑一聲，從精致的手包里抽出一張燙金的請柬，動作優雅地遞到林小雨面前，鮮紅的指甲在燈光下格外刺眼。

“下個月初八，我的婚禮，在‘云頂莊園’。顧陽是伴郎哦。”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周圍幾桌人的耳中，帶著毫不掩飾的炫耀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她特意強調了“顧陽是伴郎”，目光緊緊鎖著林小雨的臉，似乎在期待她表情的崩裂。

周圍瞬間安靜了幾分，不少目光聚焦過來，帶著探究和看好戲的意味。

林小雨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她平靜地接過那張分量不輕的請柬，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卡片邊緣。燙金的字體勾勒出優美的弧度，像一把精致的鉤子。

“恭喜。”她微笑著，語氣真誠，聽不出任何異樣，“祝你和先生百年好合。”

蘇靜似乎對她的平靜有些意外，撇了撇嘴，挽著未婚夫走向下一桌。

林小雨將請柬隨意地放在桌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壓下心頭那一瞬間的刺痛。五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放下。可當“顧陽是伴郎”這幾個字從蘇靜口中說出時，心口那塊本以為結痂的地方，還是被狠狠鉤了一下，滲出隱秘的酸楚。

陳昊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切。蘇靜一走，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重重地將酒杯頓在桌上，發出“哐當”一聲。酒精讓他臉上泛紅，眼神也變得有些兇狠。

“操！”他突然罵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在略顯安靜的氛圍里格外清晰。

同桌的同學都看向他。

陳昊猛地站起來，指著桌上那張燙金的請柬，又指向不遠處正和幾個同學交談的顧陽，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明顯的醉意和怨氣：

“顧陽！伴郎？哈！真他媽諷刺！”

“蘇靜！你得意什么？”

“你知道老子網店為什么叫‘CY齒輪’嗎？啊？”

“不是因為什么狗屁顧陽！”

他猛地轉頭，通紅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小雨，手指幾乎戳到她面前，聲音嘶啞地吼出了那句壓抑了五年的秘密：

“**是‘陳昊遇小雨’！是陳昊遇到林小雨！懂嗎？！**”

整個餐廳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連背景音樂都仿佛被按了暫停鍵！

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唰”地集中到了林小雨和陳昊身上！震驚、錯愕、恍然、玩味……各種復雜的情緒在空氣中交織碰撞。

林小雨完全僵住了！她看著陳昊因為激動而扭曲的臉，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痛苦和愛而不得的怨憤，大腦一片空白！她從未想過，那個她一直以為是巧合或紀念的店名，竟然藏著這樣沉重而直白的心意！五年并肩作戰的情誼，瞬間被這聲嘶吼賦予了完全不同的、讓她措手不及的重量！

顧陽也停下了交談，轉過身。他臉上慣有的平靜終于被打破，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地看向失控的陳昊，又看向臉色煞白、僵在原地的林小雨，眼底深處翻涌著復雜的暗流。

蘇靜站在不遠處，抱著手臂，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看好戲的弧度。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餐廳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夜空中突然爆開一簇巨大的煙花！絢爛的光華瞬間照亮了每個人的臉，也照亮了林小雨下意識地從領口拉出的那枚——在煙花映照下閃爍著微光的、帶著歲月痕跡的“齒輪七號”。

煙花璀璨，轉瞬即逝。光芒褪去后，黑暗似乎更加濃重。

林小雨緊緊攥著頸間那枚冰涼的齒輪，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顧陽投來的、如同實質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穿透人群，牢牢鎖在她手中的齒輪上。

那張燙金的請柬安靜地躺在桌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將“蘇靜”、“婚禮”、“伴郎”這幾個詞，深深地烙印在這個混亂而難堪的夜晚。陳昊的嘶吼還在耳邊回蕩，蘇靜的冷笑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而顧陽那穿透一切的視線，更是讓她無所遁形。

“請柬上燙金的字體仿佛彎成了冰冷的鉤子，”她感覺指尖冰涼，心口被鉤破的地方隱隱作痛，“猝不及防地，從記憶的深潭里，釣出了那條沉睡了五年、卻從未真正死去的心跳之魚。”它在缺氧的空氣里，徒勞地掙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