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快！”阿福佝僂的身影在前方引路，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急切。他熟悉這城外每一道溝坎、每一處可以藏身的陰影。陳濟生咬緊牙關，每一次沉重的邁步都牽扯著全身酸痛的肌肉，背上的趙鐵山仿佛越來越沉，那微弱的氣息噴在頸側，時斷時續，是支撐他前進的唯一動力。他必須快！再快一點！
槍聲變得更加密集，不再是單一方向。游擊隊的還擊顯然吸引了相當一部分火力，子彈破空的尖嘯聲在頭頂交織，偶爾有流彈“噗噗”地鉆入附近的凍土，濺起一蓬蓬土屑。但日軍追捕的網并未因此松懈，反而像是被激怒的蜂群，朝著槍聲的反方向——也就是他們逃離的路徑——更加兇猛地撲來。手電光柱如同跗骨之蛆，在黑暗中反復掃掠。
“趴下！”阿福猛地低吼一聲，拉著陳濟生撲倒在一道干涸的、布滿枯草的水溝里。幾乎同時，幾道雪亮的光柱從他們頭頂不足一米的地方橫掃而過，伴隨著日軍士兵急促的日語呼喊和軍犬更加興奮的狂吠。冰冷的泥水浸透了陳濟生的褲腿，趙鐵山身體的重量幾乎將他壓進泥里。他死死屏住呼吸，一只手緊緊護住戰友的頭顱，另一只手摳進了冰冷的泥土，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幾乎蓋過了近在咫尺的追兵腳步聲。
光柱移開，腳步聲朝著另一個方向追去，但軍犬的嗅探聲卻徘徊不去。阿福像一只受驚的老鼬，警惕地探出頭張望了一下，急促道：“不能停！前面不遠就是亂墳崗，那里溝壑多，能藏！”
陳濟生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從泥濘中撐起，再次將趙鐵山顛上脊背。他感覺肺葉像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阿福說的亂墳崗就在前方，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那片區域更顯陰森，殘破的墓碑如同沉默的鬼影。
他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了亂墳崗。嶙峋的怪石、坍塌的墳冢、深陷的墓穴提供了短暫的庇護。阿福熟練地引著陳濟生躲進一道被巨大墓碑遮擋的、半塌的墓穴凹陷處。這里散發著濃重的土腥味和腐朽的氣息。
“鬼子……有狗……鼻子靈得很……得想辦法……”阿福喘著粗氣，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恐懼，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慌亂地在自己破舊的棉襖里摸索著，掏出一個臟污的小布包，里面是些刺鼻的草末。“快！抹上！抹身上！蓋住……人味！”
陳濟生立刻明白了。這是鄉間土法用來躲避獵犬追蹤的東西，氣味極其濃烈刺鼻。他毫不猶豫地抓了一把那黑乎乎、散發著難以形容的腥臊和草藥混合氣味的粉末，胡亂地抹在自己臉上、脖子上、手上，特別是趙鐵山裸露的皮膚和浸血的繃帶附近。那刺鼻的味道幾乎讓他窒息，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阿福也拼命地往自己和陳濟生背后抹。
就在這時，軍犬狂躁的吠叫聲如同催命的符咒，清晰無比地逼近了！手電光柱再次掃來，在墓碑和枯草間跳躍。日軍士兵的呼喝聲就在咫尺之遙！
“藏好！別出聲！”阿福用氣聲嘶吼，自己卻猛地從藏身處躥了出去，朝著與陳濟生他們相反的方向，一邊跑一邊發出驚恐的尖叫：“八路！八路在這邊！別開槍！我是良民啊！救命——！”
“站住！”
“砰！砰！”
槍聲驟然響起！阿福的尖叫聲戛然而止，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和日軍士兵跑過去的腳步聲。
陳濟生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一股巨大的悲愴和冰冷的憤怒攫住了他。阿福……他用自己佝僂的身軀，引開了致命的追兵！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身體因為極度的克制而微微顫抖。背上的趙鐵山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沉重的死寂，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痛苦呻吟。
日軍士兵的腳步聲和軍犬的吠叫隨著阿福倒下的方向遠去了片刻，但并未走遠。顯然，他們并未完全相信，或者軍犬的嗅覺受到了那刺鼻藥粉的干擾，開始在亂墳崗內反復搜索。靴子踩踏碎石的聲音、刺刀撥動枯草的聲音、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越來越近的犬類喘息聲，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
陳濟生緊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墓壁，將趙鐵山的身體盡可能護在身下。他能感覺到戰友的體溫在流失，那微弱的心跳隔著兩人的衣物和冰冷的空氣，仿佛隨時會停止。他屏住呼吸，連心跳都仿佛要停滯。時間在極度緊張的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一只碩大的狼狗頭顱，噴吐著腥臭的熱氣，猛地從墓碑邊緣探了進來！濕冷的鼻頭距離陳濟生汗濕的鬢角不足半尺，瘋狂地翕動著，喉嚨里滾動著低沉的、充滿攻擊欲望的嗚嚕聲。刺鼻的藥粉氣味顯然讓它困惑而焦躁，但那混合著血腥、汗水和泥土的人味，如同黑暗中的燈塔，頑固地吸引著它最原始的獵殺本能。
陳濟生的血液瞬間凝固！他全身的肌肉繃緊如鐵，每一根神經都拉到了極限，連呼吸都徹底停滯。他能清晰地看到狼狗鼻翼上抖動的褶皺，看到那黃褐色眼珠里兇殘的寒光。背上的趙鐵山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致命的氣息，身體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時間仿佛被凍結。
“汪！汪汪汪——！”狼狗突然爆發出更加狂躁、更加確定的狂吠！那顆碩大的頭顱猛地揚起，對著陳濟生藏身的墓穴凹陷處，發出了發現獵物的信號！
“在那邊！”“有動靜！”日軍士兵的厲喝聲伴隨著拉動槍栓的“咔嚓”脆響，如同冰錐刺破死寂！沉重的皮靴踩踏著碎石和枯骨，急促地朝這邊沖來！手電筒刺眼的光柱瞬間鎖定了墓碑后的陰影，如同舞臺的聚光燈，將陳濟生和趙鐵山暴露在死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