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君!太君!”阿福的聲音帶著討好的諂媚和恐懼的顫抖,故意放大,“是小的,阿福!拉死人的!今晚……咳咳咳……死人多,得趕緊拉走埋了,不然……臭了……”
衛兵嫌惡地用手電照了照阿福那張卑微的臉,又掃了掃板車上幾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草席卷,罵罵咧咧地揮手:“八嘎!快滾快滾!臭死了!”
趁著衛兵的注意力完全被阿福和那輛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板車吸引,陳濟生像一道貼著墻根的黑色閃電,借著夜色的掩護,悄無聲息地繞到崗亭的另一側。他看準時機,猛地發力,如獵豹般迅捷地沖過崗亭投下的陰影區域,身體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墻壁,瞬間消失在崗亭視線死角外的茫茫黑暗之中!
冰冷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帶著城外曠野特有的土腥味和硝煙殘留的焦糊氣息。陳濟生大口喘息著,肺部火辣辣地疼,雙腿如同灌了鉛,但他不敢有絲毫停歇。他朝著與阿福約定好的方向——城西那座廢棄的土地廟,沒命地狂奔。腳下的碎石和枯草不斷絆著他,耳邊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突然!
“砰!砰!砰!”
一連串清脆而暴烈的槍聲,如同死神的鞭子,猛地從醫院方向撕裂了夜的死寂!緊接著,是日軍士兵狼嚎般的叫喊和雜亂的腳步聲,手電筒的光柱在遠處瘋狂地亂晃!
“抓人!”
“有八路跑了!”
“封鎖城門!快!”
醫院暴露了!追兵來了!陳濟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仿佛墜入無底冰窟。他咬緊牙關,將身體壓得更低,爆發出最后的力量,朝著前方那片黑黢黢的、如同巨獸匍匐的土地廟輪廓沖刺。
當他終于踉蹌著沖進土地廟那搖搖欲墜、布滿蛛網的破爛門框時,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草藥味撲面而來。昏暗的油燈下,阿福正滿頭大汗地跪在地上,用撕下的破布條死死按住趙鐵山腹部一處崩裂的傷口,鮮血已經浸透了布條,還在不斷滲出。趙鐵山依舊昏迷著,但眉頭痛苦地緊鎖,發出微弱的呻吟。
“怎么樣?”陳濟生撲到趙鐵山身邊,聲音嘶啞急切。
“傷口……裂了……血流得厲害……”阿福的聲音帶著哭腔,滿是絕望,“城門口……全是鬼子兵……盤查得……跟鐵桶一樣……出不去了!”
陳濟生迅速檢查趙鐵山的傷口,情況比想象的更糟。劇烈的顛簸和失血讓戰友本就脆弱的生命之火搖搖欲墜。城門口傳來的日軍口令聲和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聲越來越清晰,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
沒有時間了!
陳濟生猛地直起身。他看向廟外,遠處城門方向,無數手電光柱交織晃動,探照燈雪亮的光束如同巨大的掃帚,一遍遍掃過城墻和曠野,將黑暗撕得支離破碎。日軍的叫喊聲、摩托車的轟鳴聲,如同死亡的潮水,洶涌地漫過來。
他眼中最后一絲屬于“陳醫生”的溫潤徹底褪去,只剩下孤狼般的決絕和燃燒的火焰。他猛地抬手,抓住自己那件沾滿血污、象征著過往身份與恥辱的白大褂前襟,用盡全身力氣,“嗤啦”一聲,狠狠將其撕扯下來!
冰冷的空氣瞬間貼上他被汗水浸透的襯衣。他看也不看,將那團沾著自己和敵人鮮血的、骯臟的白布,死死綁在土地廟門口一株光禿禿的枯樹樹枝上。破布在凜冽的夜風中獵獵抖動,像一面襤褸而猙獰的旗幟,又像一道刺目的、宣告徹底決裂的傷痕。
他轉身,不再看那面“旗幟”,撲回到趙鐵山身邊。他抓起阿福帶來的、粗糙的土布包袱,里面只有幾樣最簡陋的草藥和干凈的布條。他撕下大塊的布條,用盡所有在醫學院學到的、在野戰醫院實踐過的知識,以最快的速度、最穩的手,重新為趙鐵山加壓包扎腹部的傷口。動作麻利而精準,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
做完這一切,他俯下身,將自己的耳朵緊緊貼在趙鐵山冰冷的、微微起伏的胸膛上。那微弱的心跳,如同游絲,卻頑強地搏動著。
城外的槍聲驟然變得更加密集,如同爆豆般炸響,其中夾雜著熟悉的“三八大蓋”特有的脆響和另一種更沉悶、更有力的還擊聲!是游擊隊!他們在接應!在吸引火力!
陳濟生的眼中猛地爆發出灼熱的光!他抬起頭,對著驚魂未定的阿福低吼,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淬火的鋼鐵:
“搭把手!背著他!”
阿福愣了一下,隨即用力點頭。兩人合力,再次將趙鐵山沉重的身體扶起。這一次,陳濟生穩穩地將他背在自己寬闊的背上,用撕下的布條迅速在兩人腰間纏繞幾圈,打了個死結,牢牢固定。
他最后看了一眼廟外那面在夜風中瘋狂舞動的血污白布,然后猛地轉身,背著他失而復得的戰友,朝著城外槍聲最激烈、火光最熾烈的地方,一頭扎進了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里。
冰冷的晨風刀子般刮過他汗濕的額頭,背上戰友微弱的呼吸拂過他的耳際,如同最沉重的托付。腳下是坑洼不平的凍土,每一步都踏碎枯草和薄冰。遠處的槍聲、爆炸聲是唯一的路標,指引著他奔向血與火的未知。
他挺直了脊梁,在呼嘯的寒風中,對著背上昏迷的戰友,也對著自己破碎又重鑄的靈魂,嘶啞而清晰地宣告:
“撐住,鐵山……現在,我是你的軍醫。”
陳濟生背著趙鐵山沖出土地廟破爛的門檻,冰冷的空氣裹挾著硝煙和血腥味瞬間涌入口鼻。腳下是城外凍得硬邦邦的荒土,布滿了碎石和枯萎的荊棘。遠處,城門方向探照燈雪亮的光柱如同巨大的觸手,瘋狂地掃視著城墻外的每一寸土地,將稀疏的枯樹和殘破的土丘映照得如同鬼魅。日軍狼嚎般的呼喊聲、摩托引擎的嘶吼聲、以及那令人心悸的、由遠及近的軍犬狂吠聲,如同無形的巨網,正朝著這片小小的區域急速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