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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子夜燈墟

他枯瘦的手指笨拙地摸索著滾輪,指甲刮擦著金屬外殼,發出刺耳的噪音。終于,“咔噠”一聲脆響,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中格外刺耳。

一朵微弱、搖曳、隨時可能被虛空中那股腐朽陰風掐滅的小火苗,掙扎著亮了起來。

昏黃的光暈,瞬間撕破了墮仙身周的濃重陰影。跳躍的火光,照亮了他臉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深色裂口,照亮了空洞眼眶中那兩團渾濁幽光深處一閃而逝的、純粹的、令人心悸的渴望——對光,對熱,對這死寂虛空之外一切生機的渴望。

陳玄猛地閉上了眼睛,仿佛被那火光刺痛。他迅速扭開頭,視線投向道觀深處那片更加幽暗的廢墟。那里,幾間相對完整的靜室,如同沉默的墓碑般矗立著。一種更深沉的寒意,并非來自虛空的風,而是從心底最深處,不受控制地彌漫開來

“子時之后,不可點燈。燈亮者,必失蹤。”

這如同詛咒般的低語,并非刻在石碑上,卻比任何經文都更深刻地烙印在每一個還活著的墮仙心頭。一個,又一個……那些在子時之后,因恐懼、因不信邪、或因某種難以言說的執念而點燃燈燭的墮仙,連同他們點燃的那點微光,都徹底消失在這片死寂的虛空道觀之中。

沒有掙扎的痕跡,沒有呼喊的回響。只有熄滅的油盞,冰冷的燈臺,以及燈盞旁散落的、幾縷被某種無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撕扯下來的道袍碎片。那些碎片,如同最后的墓志銘,無聲地訴說著消失的瞬間。

陳玄的目光掃過那些靜室的殘破門窗。那里,只有純粹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濃得化不開。一種無形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窺視感,從那些黑暗的孔洞中隱隱透出,如同冰冷的針尖,刺在他的后頸上。

他強行壓下心底翻涌的寒意,目光重新落回自己枯瘦、布滿細小裂口的手掌。掌紋深刻而凌亂,如同干涸龜裂的大地。執念……這該死的執念!它如同藤蔓般勒緊了他的道心,蒙蔽了靈臺。他明知那怪談背后是深不見底的兇險,明知靈氣枯竭至此,強行探尋如同找死。

但另一個聲音,一個源于道心深處、因蒙塵而顯得更加尖銳扭曲的聲音,卻在瘋狂吶喊:就這樣枯坐等死?任由這承載了千年道統的孤山徹底朽爛在虛空?任由那些弟子不明不白地消失?這難道就是“道”?!

不!絕不能!

他必須知道那黑暗里是什么!必須找到一絲可能的出路!哪怕代價是……以身試法!

這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神,帶來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快意。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這痛感,反而讓他混亂的心緒有了一瞬間的清晰。

他站起身,道袍下擺拂過冰冷的塵埃。沒有再看那依舊貪婪地凝視著打火機火苗的墮仙一眼,陳玄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向那片如同巨獸咽喉般吞噬一切的黑暗廢墟深處,走向他選定的那間還算完整的靜室。每一步,都踏碎一片死寂,也踏在自己搖搖欲墜的道心邊緣。

靜室的門早已朽壞,只留下一個歪斜的門洞。陳玄側身擠入。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塵埃、霉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室內空蕩,只有一張歪斜的蒲團,一張布滿裂紋的矮幾。唯一的光源,是矮幾上一盞蒙塵的青銅古燈。燈盤里凝固著烏黑、干涸的油脂,燈芯則蜷縮成焦黑的一小截。

他盤膝坐在冰冷的蒲團上,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柄即將折斷的劍。雙眼緊閉,枯竭的丹田內,那點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真炁,再次被蠻橫地催動起來。沿著早已干涸的經脈,艱難地沖擊著那道無形的、名為“瓶頸”的銅墻鐵壁。

“給我……開!”陳玄的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壓抑至極的低吼,如同困獸瀕死的咆哮。

真炁如同燒紅的鈍針,狠狠撞在壁壘之上。

“噗——!”

劇烈的反噬毫無征兆地爆發。陳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胸口。一口滾燙的鮮血從喉間噴涌而出,濺落在身前冰冷的塵埃里,瞬間被吸走了溫度,變成暗紅的污跡。那點強行凝聚的真炁瞬間潰散,如同被戳破的氣泡。一股深入骨髓的虛弱和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

失敗了。又一次。在這靈氣枯竭的絕境,強行突破,不過是加速自己的油盡燈枯。

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毒液,迅速流遍全身。他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牽動五臟六腑,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他佝僂著身體,手死死按在胸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就在這絕望和劇痛的頂峰,他渾濁的目光,猛地釘在了矮幾上那盞蒙塵的青銅燈上。

燈……點燈!

一個瘋狂到極點的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鬼火,瞬間占據了他被執念蒙蔽的心神。點燈!就在此刻!就在這子時之后!他要親眼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帶走了那些守夜弟子!這該死的怪談,這困死他的絕境,他要撕開它的偽裝!

這念頭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和癲狂,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理智。

他掙扎著,顫抖著伸出手,抓向矮幾上那盞冰冷的青銅燈。手指觸碰到燈身,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他不管不顧,另一只手顫抖著摸向道袍的里襯,再次掏出了那個打火機。

“咔噠。”

滾輪摩擦,一點微弱的火苗再次倔強地亮起,在死寂的靜室中投下他劇烈顫抖的身影。

火苗靠近了那蜷縮焦黑的燈芯。

就在那一點微光即將觸及燈芯的剎那——

轟!!!

一股無法抗拒、冰冷到足以凍結靈魂的龐大吸力,毫無征兆地從那盞青銅古燈內部爆發!不是來自外界,而是直接作用于陳玄的靈魂核心!他眼前的世界——那破敗的靜室、蒙塵的矮幾、甚至他手中跳動的火苗——瞬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劇烈地扭曲、波動、碎裂!

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在這一刻徹底崩解。

陳玄感覺自己整個人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存在”的根基上狠狠撕扯下來,卷入一個瘋狂旋轉的、由純粹黑暗構成的漩渦之中。那黑暗粘稠如實質,瘋狂地擠壓、撕扯著他的身體和意識。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永恒的墜落感和靈魂被寸寸剝離的劇痛。他試圖呼喊,但聲音被絕對的寂靜吞噬;他試圖掙扎,但身體仿佛已化作虛無的一部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那令人窒息的旋轉和撕扯感驟然消失。

陳玄感覺自己重重地摔落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猛地睜開眼,大口喘息著,肺部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嘶鳴。

眼前,依舊是道觀。

但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破敗廢墟。

這是一個徹底死去的、凝固在無盡子夜中的道觀。天空是一片濃得化不開、仿佛能滴下墨汁的漆黑,沒有星辰,沒有月亮,只有純粹到令人絕望的黑暗。空氣冰冷、凝滯,彌漫著一種陳年墓穴深處才有的、濃重的土腥和朽木腐爛的氣息。

四周的殿宇輪廓依稀可辨,但所有的細節都被黑暗吞噬、抹平。飛檐斗拱、雕梁畫棟,全都只剩下模糊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剪影,沉默地矗立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死寂。絕對的死寂。

這死寂并非無聲,而是一種更加恐怖的存在——它仿佛能吸收、吞噬一切聲音。陳玄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微弱聲響,聽到自己牙齒因寒冷而格格打顫的聲音,清晰得如同擂鼓。這些聲音非但沒有帶來絲毫生機感,反而在這絕對的死寂中被無限放大,變成一種刺耳的噪音,瘋狂地折磨著他的神經。

寒冷,是另一種酷刑。這寒冷并非來自外界溫度,而是直接穿透皮肉,侵入骨髓,凍結靈魂。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氣都像刀子一樣刮過喉嚨,直刺肺腑。

“子夜燈墟……”一個冰冷的名詞,如同銹蝕的刀片劃過意識,突兀地在他混亂的腦海中浮現。這不是他學過的任何道藏記載,卻帶著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和……歸宿感。

陳玄掙扎著想要站起,身體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就在這時,他本能地摸向自己的腰間——那里,那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竟然還在!它冰冷的觸感,此刻卻帶來一絲荒謬的慰藉。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顫抖著,再次按動了打火機的滾輪。

“咔噠。”

那一點微弱、昏黃的火苗,如同風中殘燭,在打火機口頑強地跳躍起來。

光!

這微小的光芒,在絕對的黑暗中,瞬間膨脹成一片溫暖的、令人幾乎落淚的領域!它驅散了陳玄身周大約一臂范圍內的濃稠黑暗,如同一個脆弱卻無比珍貴的結界,將他包裹其中。那刺骨的陰寒被隔開了些許,被吞噬放大的自我噪音也似乎減弱了。光芒帶來的,是短暫卻無比真實的“安全”感。

陳玄貪婪地蜷縮在這一點微光所能覆蓋的狹小區域里,劇烈的心跳稍稍平復。他試圖看清光暈之外的世界,但目光所及,依舊是凝固的、深不見底的墨色。那黑暗仿佛具有實質的邊界,將光死死地限制在這小小的圈子里。

然而,就在他剛剛因這一點光明而獲得一絲喘息之機時——

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懼,如同冰水般瞬間澆遍全身!

有什么東西……在光暈之外的黑暗里……被驚動了!

不是聲音,不是氣息,而是一種純粹的、惡意的“存在感”,如同冰冷的針尖,狠狠刺入他的感知。那東西,正被這微弱的燈火吸引而來!

陳玄的心臟驟然停止跳動,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他猛地抬起頭,驚恐的目光死死盯住光暈邊緣、黑暗最為濃郁的方向。

在那里,粘稠如墨的黑暗,開始無聲地蠕動、翻涌。

一個輪廓,從絕對的黑暗中緩緩“析”出。

它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移動的方式如同飄蕩的煙霧,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感。那輪廓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火苗光芒所能觸及的最邊緣。

陳玄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極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逆流沖上頭頂!

那東西……那被燈火吸引而來的存在……

它提著一盞燈。

一盞極其古舊、形制與陳玄靜室中那盞一模一樣的青銅燈。燈盤里,跳動著一點微弱、慘綠、如同鬼火般的幽光,映照著提燈者的身軀。

那身軀,穿著同樣破舊、沾滿塵泥的道袍。那身形……瘦削、枯槁……

那面孔……

陳玄的呼吸徹底停滯了。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頭皮炸裂般發麻。

那張臉……那張在慘綠幽光下顯得無比詭異、僵硬、毫無生氣的臉……

是他自己!

提燈詭影!那規則所警告的、被燈火引來的恐怖,竟然是他自己的面孔!

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攫住了陳玄的心臟,捏得他無法呼吸。他想逃,雙腿卻如同被澆筑在冰冷的地面,沉重得無法挪動分毫。他想嘶喊,喉嚨卻像是被無形的冰塊堵住,只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抽氣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攥緊那個燃燒著最后一點生命之火的打火機,身體因極致的恐懼而篩糠般劇烈顫抖。

那提燈詭影——另一個“陳玄”,在光暈的邊緣停住了。它那雙空洞、毫無生氣的眼睛,緩緩轉動,如同冰冷的玻璃珠,最終精準地鎖定了蜷縮在光明角落里的本體。那張僵硬、慘白的臉上,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不自然地向上扯動,拉出一個絕非人類所能做出的、純粹由惡意構成的獰笑。

它動了。

沒有邁步,沒有跨越。它就像一道被風吹動的影子,無視了空間的距離,瞬間就“滑”到了陳玄的面前!那慘綠的燈光,如同瘟疫,瞬間侵染了陳玄手中打火機那微弱的昏黃光芒,將整個狹小的光明領域都染上了一層令人作嘔的、死亡的色澤!

陳玄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它”道袍上每一道熟悉的破口,聞到“它”身上散發出的、如同泥土深處埋藏了千年的尸骸般的腐朽氣息。那張獰笑著的、屬于自己的臉,在慘綠光芒的映照下,無限放大,充滿了整個視野!

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手中燃燒的打火機,如同投擲武器般,狠狠砸向那張近在咫尺的、獰笑著的“自己”的臉!

塑料外殼撞擊在僵硬的面骨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那點微弱的火苗,在撞擊中瞬間熄滅。

光,消失了。

絕對的黑暗,如同厚重的裹尸布,瞬間重新包裹了一切。那獰笑的面孔、慘綠的燈光,也隨著光明的消失而瞬間隱沒在墨色之中。

黑暗……是安全的?

陳玄腦中閃過怪談的規則,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向后縮去,試圖將自己完全融入這安全的黑暗里。

然而,晚了。

就在光明徹底消失的同一剎那,一股無法形容的、非物質的冰冷,無視了他蜷縮的身體,無視了他緊閉的眼瞼,無視了他脆弱的皮肉骨骼,如同無形的、最鋒利的冰錐,毫無阻礙地、直接刺入了他的靈魂深處!

“呃——!”

一聲短促到極點的、幾乎不成調子的悶哼從陳玄喉間擠出,隨即戛然而止。

沒有劇痛。沒有傷口。

只有一種絕對的、純粹的、抹除一切的“虛無”感,如同宇宙初開前的混沌,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存在感。

在意識徹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聽”到了自己體內深處,傳來一聲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脆響。

“喀。”

像是琉璃盞墜地,又像是某種無形無質、卻支撐了他整個修道生涯的東西,徹底碎裂開來。

道心蒙塵,今日,塵盡,而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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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

如同溺水之人猛然沖破水面,陳玄的身體在冰冷的蒲團上劇烈地彈起!胸腔劇烈起伏,發出破風箱般粗重、嘶啞的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塵埃氣息。

他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視線模糊、混亂,如同蒙著一層晃動的水波。眼前是熟悉的景象:歪斜的、布滿灰塵的矮幾;矮幾上,那盞蒙塵的青銅古燈依舊冰冷地矗立著,燈芯焦黑蜷縮,燈盤里凝固的油脂烏黑一片;身下是冰冷的、散發著霉味的蒲團;背后是粗糙、硌人的殘破石壁。

靜室。他回到了靜室!

但……不對!

陳玄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枯瘦,布滿細小的裂口和污垢,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是他自己的手。他又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臉,觸感冰涼粗糙,是真實的皮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肋骨,咚咚作響,幾乎要破膛而出,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真實感。

活著?我還活著?

可剛才……那子夜燈墟……那提燈的、獰笑著的“自己”……那靈魂被冰錐刺穿的、絕對的虛無……

那感覺如此真實!那恐懼如此刻骨銘心!

幻覺?心魔?

不!絕不可能是幻覺!那靈魂被瞬間凍結、意識被徹底抹除的冰冷感,此刻依舊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他每一寸感知的深處,帶來一種源自靈魂本能的、無法抑制的戰栗。

就在這劫后余生的巨大沖擊和混亂中,一股更加洶涌、更加狂暴的洪流,毫無征兆地在他意識深處轟然炸開!

無數破碎的、混亂的、光怪陸離的畫面和聲音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本就搖搖欲墜的思維堤壩!

他“看”到:一盞樣式古樸、散發著溫潤青光的玉燈,燈芯卻早已熄滅,燈身布滿蛛網般的裂痕……

他“看”到:一個同樣穿著破舊道袍、面容模糊、卻與自己有幾分神似的背影,在無邊黑暗中,決然地掐滅了手中唯一的燈火……

他“看”到:那墮仙破爛道袍的衣襟深處,似乎用暗色的絲線,繡著一片極其微小、極其復雜、如同星圖般的詭異紋路……

他甚至“聽”到:無數個聲音,或絕望嘶吼,或癲狂大笑,或喃喃低語,最終都匯聚成一個冰冷、漠然、仿佛來自九天之上的宏大回響:

“道境九重,輪回劫修。破妄求真,方證……”

后面的字句模糊不清,如同被狂風吹散的煙霧。

“呃啊——!”

劇烈的頭痛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陳玄的太陽穴,并瘋狂攪動!他痛苦地抱住頭顱,身體蜷縮成一團,在冰冷的蒲團上劇烈地抽搐。汗水瞬間浸透了破舊的道袍,額頭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那些混亂的記憶碎片相互碰撞、撕扯,仿佛要將他的腦袋撐爆。

劫修!輪回!

這兩個詞如同驚雷,在混亂的洪流中顯得格外清晰、沉重,帶著一種宿命般的冰冷意味。

道境九重……子夜燈墟……那提燈的詭影……還有……那盞青玉古燈……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痛苦和恐懼,在這一刻,被一種近乎本能的、源自破碎道心最深處的求生欲和明悟強行統合!

他猛地抬起了頭!雙眼因劇痛和極致的明悟而布滿血絲,眼神卻亮得嚇人,如同回光返照的余燼,又似破開迷霧的星辰!

欺天!

一個模糊的、卻帶著無上道韻真意的概念,如同黑暗中的閃電,驟然劈開了他混亂的識海!

無需思考,無需回憶!他的右手,那只剛剛在子夜燈墟中緊握過打火機、此刻還帶著劇烈顫抖的手,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志,猛地伸出!

食指,毫不猶豫地狠狠按在自己依舊殘留著刺痛、因強行沖擊瓶頸而震裂的嘴角!

那里,還殘留著之前噴出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紅血漬!

指尖沾染上溫熱的、帶著自身微弱真炁氣息的鮮血。

然后,這只染血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專注和決絕,狠狠戳在身下冰冷、布滿灰塵的蒲團表面!

嗤——!

指尖與粗糙的蒲草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

一道扭曲的、暗紅的線條,隨著他顫抖手指的移動,在灰撲撲的蒲草上艱難地延伸開來。那線條毫無章法,歪歪扭扭,充滿了生澀和笨拙,如同初學涂鴉的孩童信手所畫。

第一筆,如同蚯蚓爬行,帶著試探般的猶豫。

第二筆,驟然轉折,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厲。

第三筆、第四筆……線條開始變得混亂、交織、甚至相互覆蓋、涂抹。

沒有參照,沒有傳承,只有意識深處那個模糊的“欺天”真意,在瘋狂地驅動著他的手指!血線在蒲草上艱難地勾勒、纏繞,逐漸形成一個極其簡陋、極其不穩定、甚至有些丑陋的雛形——它像一道扭曲的鎖鏈,又像一個強行閉合的環,更像一個充滿了矛盾與悖逆的、強行將自身存在“包裹”起來的扭曲符文。

每一筆落下,都仿佛抽走了陳玄體內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因失血和劇痛而毫無血色,身體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唯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指尖下逐漸成型的、那個暗紅而簡陋的符號,燃燒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瘋狂光芒。

成了!

當最后一筆,艱難地將這個扭曲的環狀雛形強行閉合時,陳玄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矮幾邊緣,發出一聲悶響。劇痛傳來,他卻渾然不覺。

那個被他指尖鮮血涂畫出來的、簡陋得如同兒戲的符號,靜靜地躺在蒲團粗糙的表面上。暗紅的血漬在灰塵中顯得格外刺目。

它沒有散發出任何驚人的道韻光華,沒有引動任何天地靈氣的波動。它甚至顯得如此脆弱,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其吹散抹平。

然而,就在這簡陋符號成型的瞬間,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真實的變化,悄然發生了。

陳玄劇烈喘息著,艱難地抬起頭,目光越過矮幾的邊緣,望向靜室那扇歪斜的、通向外面無盡黑暗的門洞。

門外,是凝固的、濃得化不開的子夜黑暗。

就在那片純粹的黑暗深處,在門洞邊緣的陰影里……

一點極其微弱、極其慘淡的、如同墳塋間飄蕩的鬼火般的幽綠色光芒,無聲無息地亮了起來。

那點幽光,靜靜地懸浮在黑暗里。

光芒微弱,僅僅照亮了提燈者模糊的輪廓——破舊的道袍,枯槁的身形。那張被慘綠幽光從下方映照著的、屬于陳玄自己卻又毫無生氣的臉,在門洞的陰影邊緣若隱若現,如同一張漂浮在冥河水面上的、冰冷的面具。

它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空洞的眼窩,仿佛穿透了靜室內的黑暗,穿透了矮幾,穿透了陳玄劇烈起伏的胸膛,精準無比地、冰冷地、漠然地……鎖定了他。

那目光,沒有絲毫情緒,只有一種純粹的、如同觀察實驗樣本般的……“注視”。

陳玄的身體瞬間僵直,剛剛因畫出血符而稍微平復的呼吸,再次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再次纏繞上他的心臟,比在子夜燈墟中更加清晰,更加深入骨髓!

它……竟然跟出來了!

從那個死亡的道境,跟到了這現實的靜室!

提燈詭影靜靜地立在門洞的陰影里,慘綠的幽光在它毫無生氣的臉上投下跳躍的、不祥的陰影。它手中的青銅古燈,燈盤里那點鬼火般的光芒,如同凝固的毒液,散發著無聲的威脅。

陳玄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張屬于自己的、卻無比詭異的臉上。劇烈的喘息在喉嚨里凝滯,化作一陣陣壓抑的、破碎的抽氣聲。冷汗,冰涼的,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

恐懼依舊在骨髓深處尖叫,但另一種更冰冷、更尖銳的東西,正從那恐懼的廢墟中,如同淬火的鐵胚般,緩緩升起。

他染血的指尖,還死死按在蒲團表面那個簡陋、歪扭、由自身鮮血涂抹而成的符號上。那粗糙的觸感,那帶著微弱體溫的血腥氣,此刻卻成了唯一的錨點,將他即將被那慘綠目光凍結的意識,牢牢釘在現實的冰冷地面上。

欺天箓……

一個冰冷的名詞劃過識海,帶著初生的、野蠻的、源自死亡輪回的印記。

蒲團上的血符雛形,在昏暗中顯得如此脆弱,如同風中殘燭。它的線條混亂而笨拙,毫無道韻流轉的光華,更無傳說中仙家符箓的煌煌威儀。它像是一個絕望孩童在絕境中的信手涂鴉,充滿了稚嫩與……荒謬。

然而,當陳玄染血的手指死死壓在那粗糙的、帶著自身氣息的血線上時,一種極其微弱、近乎幻覺的“連接感”悄然建立。仿佛這簡陋的符號,并非畫在蒲草上,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破碎的道心之上。它沒有力量,卻像一層薄薄的、染血的油紙,勉強糊住了那被提燈詭影目光刺穿的、靈魂的破洞。

那門外詭影的注視,如同冰冷的探針,刺入他的骨髓。但這一次,那無處不在的、仿佛要將自身存在徹底“標記”出來的赤裸感,似乎……被那層薄薄的血符扭曲、遮蔽了那么一絲絲?極其微弱,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卻又真實存在!

這發現,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第一顆火星。

陳玄布滿血絲的眼中,那因恐懼而渙散的光芒,正被一種更加原始、更加執拗的火焰點燃。那不是得道的清光,而是野獸瀕死時、獠牙染血的兇光。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用另一只同樣顫抖的手,支撐著冰冷的地面,試圖將自己從矮幾旁撐起。

動作牽扯到內腑的傷勢,又是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劇痛和濃重的血腥味涌上喉頭。他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幾乎再次栽倒。但他咬緊了牙關,齒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絲,硬生生穩住了身形。

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門洞陰影里那點慘綠的幽光,沒有離開那張屬于自己的、毫無生氣的臉。那詭影依舊一動不動,如同鑲嵌在黑暗背景中的一尊冰冷石雕。它的“注視”,帶著一種非人的、令人窒息的耐心,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只是在……確認。

確認什么?

確認這新生的、脆弱的“欺天”之符,能支撐多久?

確認這剛剛開啟的、名為“劫修”的殘酷輪回,下一次收割會在何時降臨?

陳玄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低響,像是破舊風箱在艱難地拉動。他撐在地上的手,五指猛地收緊,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地面,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慘白。

他沾滿自己鮮血的右手食指,再次抬起。這一次,目標不再是身下的蒲團。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了矮幾上那盞蒙塵的、冰冷的青銅古燈。燈盤里凝固的烏黑油脂,如同干涸的血塊。那蜷縮焦黑的燈芯,像一條僵死的蟲。

指尖的暗紅血珠,在死寂的靜室中,緩緩凝聚,懸而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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