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以明黃錦緞圍起的宴席場地，燈火通明，金樽玉盞碰撞，觥籌交錯，笑語喧嘩。顯然，宴會早已酣暢淋漓。這是曾經最能讓她興奮的場景，熱鬧，華麗，還能看到耀眼的他……但一種極具陌生的，令人不適的緊繃感，此刻提醒著她的”不合時宜”，她像一顆被強行鑲嵌進華美冠冕的，帶著泥濘的頑石。

姜孜淵深吸一口氣，掀開輿簾的瞬間，熏風暖香，絲竹管炫之聲，以及食物和肉類的濃郁香氣如同滾燙浪潮般撲面而來，幾乎將她淹沒。

她的出現，果然如同一滴冰水驟然滴入滾油。

靠近入口處的喧囂如同被利刃斬斷，詭異的寂靜如同漣漪般迅速向整個宴席蔓延開去。無數道目光，帶著驚愕、好奇、探究、鄙夷、幸災樂禍……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齊刷刷地投射在她身上，說不緊張是假的。

姜孜淵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強迫自己抬起眼瞼，迎向那片目光的海洋。

是了，太多”故人”了，那些曾在她家鼎盛時趨之若鶩、在她家傾頹后避之不及的面孔，此刻在跳躍的篝火光影下，顯得如此清晰又如此陌生。那位曾拉著她的手夸她“蘭心蕙質”的某公夫人，此刻正用錦帕掩著嘴，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那位曾是她父親摯友的年輕勛貴，目光閃爍，帶著復雜的審視和一絲尷尬的回避。還有那些曾與她一同在宮宴上一同爭奇斗艷的閨秀們，此刻或低頭竊語，或投來憐憫又帶著優越感的目光，或鄙夷譏諷，或好奇打量……每一張臉，都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她姜家曾經的煊赫與如今的凄涼。她只需輕輕一掠，就能看清他們每個人的眼色，太熟悉了，他們眼神里的含義不言而喻：她怎么出現在這里？她這副樣子……

“那是姜家那個”

“噓！小聲點！皇上還在…..”

被截斷的細碎的低語如同毒蛇吐信，絲絲縷縷地鉆進她的耳朵，帶著惡意的揣測和冰冷的審視。她的事，她這狼狽的“回歸”，不管在場的人是否與她認識，早已在瞬息之間，會如同長了翅膀般傳遍了這華宴的每一個角落。她成了這場盛宴中最新鮮、最刺激的談資，一個活生生的、供人評頭品足的“奇觀”。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和無數目光的炙烤下，高踞主位之上的帝王，終于開了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隨意，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竊竊私語。

“來了？”皇帝正用銀箸夾起一塊烤得金黃的鹿肉，只是隨意地朝著她所站的方向抬了抬手，甚至都沒往她這邊看。

侍立在旁、眼神如鷹的紫袍太監立刻會意，微微側身，朝著宴席邊緣上，抬手虛引了一下，那里與那些核心權貴們的席位相鄰。

她微微垂首，掩去眸中眸中翻騰的情緒，朝著那個角落走去。每一步，都踏在那些無聲的、黏膩的、帶著各種意味的目光之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如同實質般刮過她的皮膚，探究著她的狼狽，衡量著她的價值，又或者說殘余的利用價值。

終于走到那邊上的矮幾前。她跪坐下來，動作間，麻質的衣裙發出細微的摩擦聲。蒲團冰冷堅硬，矮幾上堆疊著如山的珍饈美饌。她竭力忽視著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如同芒刺在背的打量。那些故人的臉，那些竊竊私語…….如同無數碎片在她腦海中翻攪、切割。不是早就應該習慣了的嗎……，她沉默地想。

篝火的光影在她低垂的睫毛下跳躍，宴席的喧囂聲浪在她耳邊重新響起，落魄郡主回歸的話題僅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無人再繼續關注。

酒過三巡，門口處再次傳來騷動，隨著宮人通傳，逆著輝煌明亮的光線，兩道身影并肩而來。

男子身形挺拔如松，玉帶束腰，褚紅色常服，面容在光影下俊美得近乎凌厲，薄唇緊抿，周身散發著一種久居上位，生人勿近的凜冽氣場。在側款款步入的女子身著一襲天水碧的云錦宮裝，裙裾上用銀線繡著翩躚的蝶，行走間流光溢彩，簪著點翠嵌寶的步搖，隨著步搖輕輕搖曳，面容姣好，眉目如畫，帶著一種精心雕琢的、無可挑剔的柔美與貴氣。正是京城新貴、風頭正勁的承恩公嫡女蘇婉晴。

這一褚一碧，一冷一柔，并肩而行，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瞬間成為了整個宴席的絕對焦點。他們的出現，極致般配結合，這份耀眼的登場，卻讓整個宴席陷入一種微妙的、屏息凝神的詭異寂靜.

接二連三的緊繃氛圍，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她幾乎本能的，微微的抬起眼瞼，早已麻木的心臟猛的一沉，一絲鈍痛。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陸聿、蘇晚晴和角落里的姜孜淵身上，來回逡巡，昔日恬不知恥的草包落魄貴女歸來遇上喜歡的要命的男人和男人的新歡，這就很有噱頭了。

姜孜淵感受到無數雙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幸災樂禍和等著看好戲的期待。

蘇晚晴自然也感受到了這詭異的氣氛和無數目光的焦點。她微微側首，目光精準地、落在了角落陰影里的姜孜淵身上，神色中帶著一絲打量。

陸聿目光深邃，如同冰封的寒潭，也朝著姜孜淵所在的角落掃去。那目光極其短暫，甚至沒有在她臉上停留超過一瞬，便平靜無波地移開，仿佛只是隨意掠過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不錯，不錯，真是天造地設，太后果然慧眼，這一對真是般配。陸愛卿這一到，朕這席面才算真正齊整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金樽，臉上堆滿了和煦的笑意，仿佛剛才那令人窒息的氛圍從未發生。

太皇太后親自指婚，二人的聯姻簡直錦上添花，天造地設。

眾人的目光被迫從角落收回，重新聚焦到的陸聿與蘇晚晴身上，附和著皇帝的笑聲，響起一片應景的恭維與贊嘆：

“陛下所言極是！陸大人英武非凡，蘇小姐國色天香，情投意合，實乃佳話”!

“恭喜陸大人！恭喜蘇小姐！”

喧囂與熱鬧重新回歸，仿佛剛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對角落的審視從未發生過，再無人在意。

姜孜淵坐在冰冷的蒲團上，低垂著眼瞼。皇帝的笑聲和那些恭維聲浪，如同尖銳的砂礫刮擦著她的耳膜。她像一件徹底丟棄的舊物，安靜地待在無人問津的角落，看著那對璧人光芒萬丈地坐在帝王身側，接受著整個世界的祝福與艷羨。袖中冰涼的雙手殘存著一絲微弱的，屬于她自己的存在感，她緩緩，及其緩慢的垂下眼臉，重新握緊了那只茶杯，茶是涼的。這盛宴的熱鬧和酣暢與她無關。

熱鬧，是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