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殿深處,時間仿佛被那粘稠、腥甜、飽含絕望的空氣所凝固。翻滾的化骨池中,粘稠如墨的液體表面,無數拳頭大小的紫色氣泡不斷生成、膨脹、破裂,發出細微卻異常刺耳的“啵啵”聲,如同億萬只隱形的毒蟲在黑暗中啃噬著人的神經末梢。池底深處,隱隱傳來沉悶的、如同巨獸心臟搏動般的轟鳴,那是魔蓮根系汲取能量時發出的可怖聲響。下方七位新堂主沉浸在汲取“蝕骨魔炁”的極致痛苦與扭曲的力量增長中,對周遭的一切渾然不覺,只有壓抑的嘶吼和能量紊亂時骨骼發出的“咯咯”聲在幽綠的空間里回蕩。
厲千絕依舊佇立于那兀鷹之喙般的懸空平臺邊緣,暗紅的長袍在幽綠螢光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凝固血液般的深褐色,與這片煉獄的背景融為一體。他修長的手指間,三枚流轉著暗沉內斂卻又鋒銳逼人光澤的斷水劍譜殘頁,如同擁有生命般緩慢旋轉、翻飛。他的目光投向下方沸騰的毒池,平靜無波,深邃如古井,仿佛在欣賞一件由痛苦、瘋狂與毀滅構成的精密藝術品,正在進行最后的淬火塑形。他的存在,是這片混亂與痛苦煉獄中唯一恒定的、冰冷的坐標軸心。
然而,這份如同亙古寒冰般的恒定,被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池水轟鳴與痛苦嘶鳴完全吞噬的異響所打破。
聲音來自懸空平臺后方,那條僅供一人通行的、幽深冰冷的狹窄甬道深處。
是腳步聲。
那腳步聲虛浮、踉蹌,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沉重的拖沓,仿佛鞋底粘連著萬鈞泥淖。每一步都伴隨著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如同破舊風箱在瀕臨散架前發出的哀鳴,每一步都像是耗盡了生命最后一絲殘存的氣力,才勉強將自己從那無盡的黑暗甬道中拖拽而出。
厲千絕捻動殘頁的手指,在殘頁即將翻過某個凌厲如劍鋒的紋路時,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幀。極其短暫,短暫到連最敏銳的感知都無法捕捉。他沒有回頭,甚至連頸部的肌肉都沒有一絲牽動。但那雙深潭般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一點極其隱晦、如同蟄伏在絕對零度下的毒蛇驟然睜開豎瞳般的精光,倏然閃過,隨即湮滅,快得仿佛從未出現過。
一個纖弱得如同薄紙剪影般的身影,終于扶著冰冷濕滑、凝結著黑色水珠的粗糙巖壁,艱難地挪移到了懸空平臺的入口處。她的出現,像是一抹不協調的、行將熄滅的慘白燭火,突兀地闖入了這片以黑暗與狂暴為基調的煉獄。
是柳如依。
她身上那件素白的衣裙,曾是清冷月華的顏色,如今卻早已失去了純粹。衣擺和袖口沾染著地底通道特有的濕冷霉斑,呈現出一種骯臟的灰黃色。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布料本身透出的一種源自內部的、無法洗凈的灰敗,如同生命力被強行抽離后留下的尸衣。曾經傾倒眾生、令無數英雄競折腰的容顏,此刻如同被一場持續不斷的暴風雨反復蹂躪后的殘花。臉色是久不見天日、毫無血色的慘白,如同上等的宣紙,卻在兩顴處燃燒著兩團不正常的、如同肺癆晚期的病態潮紅,紅得妖異,紅得絕望。干裂起皮的嘴唇毫無血色,幾道細小的裂口滲出暗紅的血絲。原本如瀑般傾瀉、閃耀著生命光澤的青絲,如今失去了所有活力,變得枯槁黯淡,幾縷被冷汗浸透的發絲無力地貼在汗濕的、滾燙的額角與冰涼刺骨的頸側,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最刺目的,是她整個身體呈現出的崩潰狀態。她瘦得脫了形,寬大的衣裙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仿佛一陣稍強的氣流就能將她徹底吹散。鎖骨在薄薄的皮膚下清晰可見,如同即將斷裂的琴弦。每一次呼吸都急促而淺薄,伴隨著胸腔深處壓抑不住的、如同破舊風箱強行拉動時發出的嘶鳴和雜音,每一次吸氣都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每一次呼氣都帶著瀕死般的顫抖。她扶著巖壁的手,手指骨節因用力而泛白,清晰得如同嶙峋的石雕,指尖冰涼,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仿佛連支撐自身重量都已是極限。那雙曾經顧盼生輝、流轉著千般算計、萬種風情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巨大疲憊與……一種令人心碎的茫然空洞。仿佛有什么至關重要的東西,被強行從她生命中剝離了。
“七日斷魂”的劇毒并未解除。厲千絕用他那深不可測、霸道絕倫的力量,如同最高明的刑具大師,強行構筑了一道無形的枷鎖,將毒素那足以瞬間摧毀生命的爆發力,硬生生壓制、延緩成了一種永無止境的、緩慢而精細的凌遲。這壓制本身,就是一場酷刑,無時無刻不在瘋狂地消耗著她早已枯竭的生命本源,侵蝕著她搖搖欲墜的神智,讓她如同被釘在懸崖邊緣的蝴蝶,在生與死的罡風中痛苦掙扎,感受著每一寸羽翼被撕裂的痛楚。清醒與混沌的界限在她腦海中模糊不清,關于總壇覆滅最終時刻的記憶,關于厲千絕那雙如同深淵凝視般的眼睛……這些至關重要的片段,如同被最鋒利的刀刃強行從記憶中剜去,只留下鮮血淋漓、鋸齒狀的空白邊緣和一種深入骨髓、卻又找不到源頭的鈍痛。然而,那份刻骨的恨意,那份對眼前之人深入靈魂的警惕與恐懼,卻如同烙印般深植于骨髓,成為了維系她最后一絲清醒的錨點。
她艱難地抬起頭,視線越過厲千絕那挺拔如槍、散發著冰冷壓迫感的背影,最終落在他手中那三枚流轉著致命誘惑與不祥光芒的殘頁上。目光復雜難明,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有對那力量本能的貪婪與渴望,有對其代表的恐怖與毀滅的深深忌憚,有對眼前之人深入骨髓的、幾乎化為實質的恨意,更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被無邊病痛折磨出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脆弱依賴。
她干裂的嘴唇艱難地翕動了幾下,喉頭滾動,仿佛吞咽著無形的砂礫,才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點微弱的氣流,發出一聲如同瀕死天鵝發出的、破碎不堪的哀鳴。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蝕骨池的轟鳴徹底淹沒,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勉強維持的、扭曲的甜膩:
“師……師兄……”
這一聲呼喚,在充斥著狂暴能量、痛苦嘶吼與毒池沸騰的蝕骨殿中,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然而,厲千絕卻仿佛背后長著無形的眼睛和耳朵,精準無比地捕捉到了這微弱的信號。
他緩緩地轉過身。
那張俊美得近乎妖異、如同完美雕塑的臉上,瞬間如同冰河解凍般,綻放出一個堪稱無懈可擊的、溫潤如玉的笑容。那笑容里蘊含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與兄長般的寵溺,更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仿佛她的出現是一個意外之喜。然而,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處,卻是一片凍結萬載、亙古不化的冰原,沒有絲毫人類應有的溫度與情感波動,只有一片純粹的、審視評估的冷漠。
“哦?”厲千絕的聲音如同上好的冰蠶絲滑過最鋒利的刀刃,帶著一種慵懶而富有磁性的質感,在幽綠的光影中流淌,“是我親愛的小師妹啊,你終于醒了?”他向前優雅地踏出一步,姿態從容不迫,仿佛眼前倚靠著冰冷巖壁、隨時可能倒下的不是一個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而是一個前來赴宴的、需要他親自迎接的貴客。“這蝕骨殿的魔氣對你那嬌貴的身體可沒什么好處,只會加重你的負擔。”他的語氣溫和得如同春風拂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鐵律般的命令口吻,“快回去歇著,別讓師兄擔心。”
柳如依沒有動。她依舊死死地倚靠著冰冷的巖壁,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撐點。急促而破碎的喘息在她胸腔里拉扯、翻滾,每一次吸氣都如同刀割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幾乎讓她窒息的悶痛。冷汗順著她蒼白的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巖石上,瞬間消失不見。她抬起那雙蒙著生理性水霧、卻又異常銳利、如同淬火寒冰般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厲千絕臉上那完美無瑕、卻虛偽到令人作嘔的笑容。那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層面具,直刺入他靈魂最陰暗的角落,看清他所有精心掩藏的算計與真實的目的。
她忽然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百倍、充滿了濃烈自嘲與無盡諷刺的慘笑。那笑容扭曲了她病態潮紅的臉頰,顯得異常詭異。她的聲音依舊微弱,氣息短促,卻字字清晰,如同用冰水淬煉過的鋼針,帶著穿透靈魂的寒意,精準地刺向厲千絕:
“師……師兄……這招棋……咳咳咳……下得……真是……妙絕……咳咳咳……”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瞬間打斷了她的話,她痛苦地弓起腰,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嘴,指縫間無法抑制地滲出粘稠的、帶著不祥暗紅色的血絲。那血絲滴落在她素白卻灰敗的衣襟上,迅速暈染開一小片,如同在荒蕪的雪地上驟然綻開的、妖異而凄絕的紅梅。
厲千絕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仿佛那咳出的不是帶著生命余溫的鮮血,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埃。他甚至微微歪了歪頭,帶著一絲饒有興味的探究,如同一個棋藝超絕的大師,正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對手在絕境中掙扎求變的下一步:“哦?妙在何處?為兄愚鈍,還請師妹……不吝賜教?”他刻意放慢了語調,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令人遍體生寒的從容與玩味。
柳如依強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腥甜和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痛楚,沾著血跡的手,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抬了起來,指向蝕骨殿上方那厚重、隔絕了所有天光的嶙峋巖頂,仿佛要穿透這層層巖石的阻隔,直指外面那早已被喧囂塵世傳唱得沸沸揚揚、光芒萬丈的“神話”。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看透棋局的悲涼與憤怒,如同瀕死者的控訴:
“別……裝了……師兄……咳咳……你……你就是這世間……玩弄人心……最……最頂尖的……操盤手……”
她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喘息都牽動著胸口的劇痛,額角的冷汗涔涔而下。眼中閃爍著極其復雜的光芒,有對厲千絕那翻云覆雨、算無遺策手段的驚懼,有對自身如同提線木偶般被操控、沉淪于無邊病痛處境的絕望,更有一絲……對那個被強行推上神壇、成為萬眾矚目焦點之人的……難以言喻的、混雜著苦澀、憐憫與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牽念的復雜情緒。
“現在的……楚無塵……咳咳……”她艱難地、幾乎是咀嚼著吐出那個被神化的名號,語氣中充滿了刻骨的諷刺與冰冷的嘲弄,“已經是……天下第一……‘忘憂劍仙’了……”她頓了頓,喘息加劇,目光死死釘在厲千絕那毫無破綻的臉上,“不是……你我能……奈何的了……的‘孤峰’了……”
“一個……隱士……孤獨的……楚無塵……”柳如依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異常銳利,如同回光返照般迸發出驚人的光芒,死死地、如同釘子般釘在厲千絕臉上,一字一頓,帶著一種看穿命運棋局的冰冷與絕望,清晰地剖析著,“他……底盤……太低……低到……塵埃里……低到……無懈可擊……”
她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剛才那番耗盡心力、洞穿迷霧的話語,已經徹底榨干了她殘存的所有生命力。灰敗的死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覆蓋了她臉上那病態的潮紅,眼神開始渙散,失去了焦距,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不受控制地沿著冰冷刺骨的巖壁向下滑落。她的聲音也隨之低了下去,變得含糊不清,如同瀕死者的夢囈,斷斷續續,卻字字誅心:
“師兄……此招……釜底抽薪……把他……捧上神壇……用……天下人的……期望……和……那沉重的……道德枷鎖……把他……牢牢鎖在……孤峰絕頂之上……讓他……再也……下不來……也……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無聲無息地……威脅到……你了……”
話音未落,柳如依眼前徹底被無邊的黑暗吞噬。支撐她最后一絲意志的弦,終于繃斷。身體如同徹底斷了線的木偶,失去了所有力量,軟軟地、無聲無息地向前栽倒,朝著堅硬冰冷的巖石地面墜落。
厲千絕站在原地,紋絲未動,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沒有上前攙扶,甚至連一根手指都沒有抬起,只是靜靜地、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倒下,如同看著一枚失去了所有利用價值、最終跌落在塵埃里的棄子。他臉上那溫潤如玉、無懈可擊的完美笑容,終于如同退潮般緩緩斂去,如同精致的面具被摘下,露出了底下冰冷、堅硬、毫無生氣的礁石本質。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的偽飾盡褪,只剩下純粹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冷漠,以及一絲……棋局完全按照自己精密推演的軌跡順利推進時,所流露出的那種絕對的掌控感與冰冷的滿足。
蝕骨池中翻滾的紫色氣泡破裂時發出的幽光,跳躍著映照在他毫無波瀾、如同深淵般的瞳孔中,閃爍著詭異而莫測的光芒。
“底盤太低,無懈可擊……”厲千絕低聲重復著柳如依最后那如同讖語般的論斷,指尖輕輕摩挲著那三枚冰冷刺骨、蘊含著狂暴力量的殘頁,感受著其上那凌厲的紋路。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上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絕對自信,以及一絲……對棋局中所有棋子命運的、漠然的嘲弄。
“我的好師妹,”他對著那倒在冰冷巖石上、如同破碎人偶般的柳如依,聲音平靜得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嘆息的語調,“你終究……還是懂我的。”
蝕骨殿內,魔炁翻騰,痛苦依舊,仿佛剛才那場短暫而致命的交鋒,從未發生過。只有那倒在地上的素白身影,和平臺上那抹凝固的暗紅,無聲地訴說著這盤名為“命運”的棋局中,一顆棋子徹底隕落的冰冷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