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陳腐的油墨味里，陽光刺眼。

廉價面包的碎屑粘在書頁上，像卑微生存的污點。

當那句低沉試探的“張小姐”在耳邊響起時——

我幾乎捏碎了手中的鉛筆。

回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

顧言。

他推過一張紙巾，精準覆蓋住我指縫間的面包屑。

“我對蘇清的車禍和陸家的秘密有興趣。合作嗎？”

陽光落在他無名指淡淡的戒痕上，冰冷而突兀。

盟友？還是另一條毒蛇？

梧桐里的白晝，并未比黑夜仁慈多少。陽光艱難地穿透低矮樓宇的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慘淡的光斑，非但未能驅散陰霾，反而將巷道的污濁、墻皮的剝落、堆積如山的垃圾照得更加刺眼。空氣中彌漫的腐敗氣息在日光下發酵，更加濃烈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裹著灰塵的棉絮。廉價劣質早餐攤的油煙味、隔壁晾曬的濕衣服散發的霉味、還有不知何處飄來的排泄物惡臭……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底層氣味，無孔不入地鉆進鼻腔，滲透進發絲和衣料。

我蜷縮在冰冷的鐵架床上，身下是僅有的、從行李箱里翻出的薄毯，根本無法抵御從破窗縫隙里鉆進來的凜冽寒氣。胃里因為饑餓而陣陣抽搐，喉嚨干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昨天那袋廉價的面包早已吃完，泡面的調料包帶著一股工業香精的怪異咸味，勉強壓下了饑餓感，卻留下了更深的空虛和喉嚨的灼燒感。

手機屏幕亮著微弱的光，電量只剩下可憐的2%。屏幕上，是徹夜搜索留下的痕跡——關于神經抑制類藥物的副作用、長期注射留下的皮膚痕跡、高額醫療賬單可能的貓膩……還有鋪天蓋地關于“陸氏真愛神話”、“惡毒替身威脅論”的新聞推送。蘇清那張蒼白柔弱的臉在各種報道中循環出現，她接受采訪的視頻片段反復播放，那句帶著無限遐想的“噩夢”如同魔咒，將我的名字釘死在恥辱柱上。網絡上，不明真相的網民在陸氏水軍的引導下，對我口誅筆伐，各種惡毒的揣測和謾罵不堪入目。“心機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惡毒替身想上位”……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扎在眼球上。

“不行……必須離開這里……”一個聲音在心底嘶喊。蜷縮只會加速腐爛。我需要信息，需要機會，需要……活下去的資本！圖書館！市圖書館！那里有免費的電腦、網絡、書籍，還有……相對干凈安靜的環境。這是我現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點微光，支撐著我從冰冷的床上爬起。用銹蝕水管里流出的、依舊帶著渾濁鐵銹味的冷水，狠狠抹了把臉。冰冷刺骨的觸感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我翻出箱子里那件洗得發白、領口磨損但還算干凈的舊襯衫換上，對著布滿灰塵、早已模糊不清的鏡子碎片，努力將凌亂的頭發梳理整齊。鏡中的臉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只有眼底深處那簇被屈辱和恨意點燃的火焰，還在倔強地燃燒。

走出梧桐里，如同逃離一個巨大的、散發著惡臭的泥沼。城市的喧囂再次撲面而來，車水馬龍，行人步履匆匆，西裝革履的白領提著精致的咖啡杯，櫥窗里陳列著光鮮亮麗的商品。這一切繁華，與我這個剛從貧民窟爬出來、口袋里只剩幾個硬幣、背負著全網罵名的“惡毒替身”，形成了殘酷而荒誕的對比。強烈的割裂感讓我頭暈目眩。我低著頭，盡可能縮著肩膀，避開人群的目光，像一個游蕩在城市邊緣的、格格不入的幽靈。

市圖書館厚重的大門在我面前敞開，一股混合著陳年紙張、油墨和塵埃的獨特氣味撲面而來。巨大的空間，高聳的書架，安靜得只剩下書頁翻動和鍵盤敲擊的聲響。這里的“靜”與梧桐里的“濁”形成了天堂與地獄的反差。暖氣開得很足，驅散了身上的寒意，卻無法溫暖心底的冰冷。我貪婪地深吸了幾口相對潔凈的空氣，仿佛久旱的沙漠旅人遇到了綠洲。

找到公共閱覽區一個最偏僻、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旁邊高大的書架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我半包裹起來，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我拿出那個干癟的錢包，里面僅剩的幾張零錢皺巴巴地擠在一起。猶豫再三，只買了一杯最便宜的白開水。溫熱的水流劃過干渴的喉嚨，帶來短暫的慰藉。

目標明確：公共電腦區。我需要查招聘信息，任何能讓我活下去的工作！還需要……更深入地了解陸氏集團，了解蘇清，了解他們可能的軟肋。那些在腦海中盤旋的、關于藥物和疤痕的疑問，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我的神經。

開機，登錄。屏幕上跳動著各種招聘網站花花綠綠的界面。我快速瀏覽著，手指因為緊張和寒冷微微顫抖。餐廳服務員、超市收銀、便利店店員……這些曾經不屑一顧的工作，如今成了唯一的希望。我小心翼翼地填寫著電子簡歷，在“工作經歷”一欄，指尖懸停在鍵盤上，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刪掉了在陸家的那段“護理”經歷。寫上它，只會引來更多的盤問和異樣的目光，甚至可能被陸家發現，引來更瘋狂的報復。

然而，現實比想象更冰冷殘酷。投遞出去的簡歷如同石沉大海。偶爾有幾個顯示“已查看”，但再無下文。我不斷刷新著郵箱和招聘網站的站內信，除了系統自動回復和幾個一看就是騙局的釣魚郵件外，一片死寂。胃里的饑餓感再次翻涌上來，伴隨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陸家的封殺令，比冬夜的寒風更刺骨，早已無聲無息地滲透到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他們不需要大張旗鼓，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暗示，就足以讓我在夾縫中窒息。

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搖搖欲墜的堤壩。我關掉招聘頁面，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輸入新的關鍵詞：“陸氏集團近期動態”、“蘇清蘇醒后續”、“陸氏城南項目”。屏幕上跳出大量新聞鏈接，大多充斥著對陸沉深情守護的贊美，對蘇清“醫學奇跡”的驚嘆，以及對我這個“惡毒替身”的唾棄和揣測。

鼠標滾輪煩躁地向下滑動。突然，一則不起眼的、淹沒在娛樂花邊新聞里的短訊吸引了我的注意：

《疑因環保爭議，陸氏城南項目工地遭居民小規模抗議》

發稿時間：蘇清蘇醒前一周

環保爭議？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城南項目……這是陸氏近期投入巨資、被媒體吹捧為“城市新地標”的重點工程！我立刻點開鏈接。報道非常簡短，語焉不詳，只說項目周邊少數居民對工地施工可能造成的粉塵、噪音及地下水污染表示擔憂，進行了小規模聚集，后被“妥善勸離”。報道最后輕描淡寫地提到“陸氏集團發言人表示，項目各項環保指標均符合國家標準，居民訴求系誤解，集團將加強溝通。”

“符合標準”……“誤解”……這些官方辭令在我聽來，充滿了欲蓋彌彰的味道。尤其是“地下水污染”這幾個字，像針一樣刺進我的腦海！瞬間，一段被刻意遺忘的記憶碎片猛地閃現——大約一個月前，蘇清昏迷期間，我在陸宅打掃陸沉的書房外間（我從未被允許進入真正的書房核心區域）。那天他似乎在書房里和某個項目負責人進行視頻會議，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書房厚重的隔音門并未完全關嚴。

“……城南那塊地，勘測報告里說的那個滲漏點，到底處理干凈沒有？！省里環保督察組的風聲最近很緊，別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我捅婁子！”陸沉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陸總放心，已經……已經做了技術處理，表面看不出問題……報告也……調整過了……”一個唯唯諾諾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我要的是萬無一失！‘表面’？‘調整’？如果被捅出去，你知道后果！”陸沉的語氣森冷。

“是是是！絕對萬無一失！相關……痕跡……都清理了……”對方的聲音充滿了惶恐。

當時我只當是普通的商業運作，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結合這篇語焉不詳的報道……所謂的“滲漏點”、“技術處理”、“調整報告”、“清理痕跡”……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陸沉在掩蓋什么？那個滲漏點，是否真的涉及嚴重的地下水污染？所謂的“符合標準”，是否建立在篡改數據的基礎上？

這個念頭讓我血液加速流動。如果……如果能找到證據……

就在這時，胃部一陣劇烈的痙攣襲來，眼前瞬間發黑。低血糖！饑餓和長時間的精神緊繃終于開始反噬。我強撐著，從隨身攜帶的、印著超市logo的廉價塑料袋里，掏出早上買的最后半塊干硬的面包。面包粗糙，帶著一股劣質面粉的酸味。我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啃著，盡量不發出聲音，像一只躲在角落里啃食殘渣的老鼠。面包碎屑不可避免地掉落在攤開的、一本借來的《基礎會計原理》書頁上，留下幾點醒目的、帶著卑微生存印記的污漬。

就在我狼狽地用手指試圖拂去書頁上的碎屑時，一個低沉、平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磁性的男聲，毫無預兆地在身側響起：

“張小姐？”

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開！

心臟驟然停跳，血液瞬間沖上頭頂！我猛地抬起頭，身體因為極度的驚嚇和警覺而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刺猬豎起了所有的尖刺！手中的半塊面包幾乎被我捏碎，鉛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桌面上。

逆著閱覽室窗戶透進來的、有些刺眼的午后陽光，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我桌旁。他背著光，面容一時有些模糊，只能看清利落的下頜線條和挺拔的身姿。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羊絨大衣，氣質沉靜內斂，與圖書館陳舊的環境格格不入，更與梧桐里的污濁有著天壤之別。

他是誰？！陸家的人？記者？還是……更麻煩的存在？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幾乎讓我窒息。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最后的清醒和防備，死死盯著他。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如臨大敵的反應，目光平靜地掃過我面前攤開的《基礎會計原理》，掃過書上那幾點可憐的面包屑，最后落在我沾著碎屑、微微顫抖的手指上。

然后，他做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

他伸出手，手指修長干凈，骨節分明。不是沖向我，而是輕輕推過來一張潔白的、帶著淡雅草木清香的紙巾。紙巾精準地覆蓋在我指縫間和書頁上的面包碎屑上。

這個動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近乎殘忍的體貼，瞬間擊潰了我強撐的防御！他看到了！看到了我的狼狽，我的窘迫，我的掙扎！巨大的羞恥感如同海嘯般將我淹沒，臉頰瞬間滾燙。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羞恥和憤怒吞噬時，他再次開口了。聲音依舊低沉平穩，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我對蘇清當年的車禍，”他微微停頓，目光銳利如鷹隼，牢牢鎖住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所有的偽裝，直抵靈魂深處，“還有陸家極力掩蓋的那些秘密，很感興趣。”

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壓低了聲音，卻帶著更強的沖擊力：

“合作嗎？”

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恰好掠過他放在桌沿的左手。那修長、干凈、帶著力量感的手指上，靠近無名指根部的位置，有一圈極其淺淡、卻異常清晰的——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