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平常的日子,陳通閔師傅興沖沖地跑到我家,手里拿著一張皺巴巴的宣傳單,激動地對我說:“小梅,黔湘桂三省匯演要開始了!這可是個難得的好機會,你一定要去參加!”我接過宣傳單,看著上面醒目的大字,心中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興奮和緊張。
三省匯演,這是一個匯聚了黔湘桂三省優秀文藝人才的舞臺,多少人夢寐以求能在這個舞臺上展示自己的才華。我深知,這是我嶄露頭角的絕佳機會,也是我向更多人展示侗戲魅力的好時機。
然而,興奮過后,我也開始擔憂起來。我擔心自己的表演不夠出色,擔心不能把侗戲的精髓展現出來,更擔心會讓陳通閔師傅失望。陳通閔師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勵我說:“孩子,別擔心,你在侗戲和武術上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只要你發揮出自己的水平,就一定能行!”在陳通閔師傅的鼓勵下,我下定決心,報名參加了三省匯演。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開始了緊張的排練。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練習基本功,剛推開木樓的大門,就看到陳師傅已經在院子里打太極了。晨露沾濕了他的青布衫,晨光透過杉樹葉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師傅,您怎么來得這么早?”我放下練功服快步走過去。
陳師傅收了招式,從竹籃里拿出兩個熱乎乎的蒿子粑粑:“侗戲講究‘三分練七分養’,晨氣最養嗓子,你把這粑粑吃了,咱們先吊嗓子。”他把粑粑遞給我的時候,掌心的老繭蹭得我手心發癢,“今天開始練《珠郎娘美》選段,這是咱們侗戲的看家戲,你得把娘美的嬌羞和堅韌都表現出來。”
我咬了口蒿子粑粑,糯米的香甜混著艾草的清香在嘴里散開:“師傅,這段戲里的轉身動作總練不好,您再教教我唄?”
“來,你先走一遍我看看。”陳師傅往后退了兩步,雙手背在身后。我深吸一口氣,隨著腦海里的鼓點邁出腳步,剛轉了半圈就腳下踉蹌。“停!”陳師傅的聲音突然提高,“你看你,身子太僵了!侗戲的轉身要像風吹木葉,看似輕柔實則有韌勁。來,跟著我走‘云步’。”他雙腳并攏,腳跟輕抬,身子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滑動,“記住,膝蓋要像裝了彈簧,轉的時候眼神要跟著手走,娘美在山上盼珠郎的時候,眼睛里得有光!”
我跟著師傅的節奏練習,練到第七遍時,竹樓的木板樓梯傳來咯吱聲。師娘端著一碗油茶走出來:“老陳,讓孩子歇歇吧,都練半個時辰了。”她把油茶碗遞到我手里,粗瓷碗溫熱的觸感傳到掌心,“小梅啊,你師傅當年為了練《劉海砍樵》,在月光下練了整整三個月,腳底板磨出的水泡都連成了片。”
陳師傅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師娘就愛提陳年舊事。小梅,喝了油茶咱們練唱腔,這段‘高山木葉永不落’要唱得有穿透力,讓山下的人都能聽見。”我捧著油茶碗,看著師傅鬢角的白發,突然覺得肩上的擔子沉甸甸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被窗外的雨聲吵醒了。穿好衣服跑到院子里,看見陳師傅正用塑料布蓋戲服箱子。“師傅,下雨了還練嗎?”我跺了跺腳上的泥。“練!”他把塑料布系緊,“當年我跟你師爺學戲,下雪天都在石板上練臺步。走,咱們去祠堂練,那兒有屋檐。”
祠堂里的香燭味混著潮濕的木頭氣息撲面而來,幾盞煤油燈在梁上搖晃。陳師傅從墻角拿起鑼鼓:“今天咱們合著樂器練,你注意聽鼓點,別搶拍子。”鼓點咚咚響起,我剛開口唱了兩句,就聽見祠堂外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三個穿花襯衫的年輕人扒著門框往里看,其中一個高個子喊道:“陳老頭,還教這種老掉牙的戲呢?現在誰還看這個啊?”
陳師傅的鼓槌停在半空,臉色沉了下來:“狗蛋,你們來干啥?”“我們村準備排現代舞參加匯演,來借祠堂用用。”高個子擠進門來,“我說小梅,別練這沒用的了,跟我們跳現代舞多時髦。”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攥著衣角說不出話。
“滾出去!”陳師傅猛地站起來,手里的鼓槌重重砸在地上,“侗戲是咱們侗家的根,輪得到你們這些毛頭小子說三道四?小梅,接著練!”那幾個年輕人悻悻地走了,祠堂里只剩下鼓點聲和我的唱腔。唱到高潮處,我看見師傅偷偷用袖口擦眼睛,心里突然酸酸的。
練到第五天,我的嗓子開始發啞。清晨練吊嗓時,高音怎么也唱不上去。陳師傅把胖大海塞進我嘴里:“別硬喊,今天練身段。你師娘托人從縣城買了新頭面,你戴上試試。”他打開紅布包,一支銀鳳釵在晨光下閃閃發亮。我剛把鳳釵插進發髻,就聽見村口傳來汽車喇叭聲。
跑出去一看,縣文化館的王干事正從吉普車上下來:“陳師傅,小梅,我來看看排練情況。”王干事跟著我們進了院子,看著我練了一段后皺起眉頭:“小梅的基本功不錯,但舞臺表現力還差點。這樣吧,下周三我帶省里的舞蹈老師來指導指導。”
陳師傅把王干事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王干事,我們侗戲有自己的規矩,怕外來的老師指導不好……”“老陳啊,這可是三省匯演,要跟專業團隊比就得吸收新東西。”王干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張老師專門研究民族舞蹈,不會改你們的精髓。”
舞蹈老師來的那天,全村人都圍在祠堂看熱鬧。張老師穿著運動鞋,說話帶著省城口音:“小梅,你轉的時候把胳膊再抬高十五度,這樣在舞臺上更有視覺沖擊力。”我按照她說的做,轉完圈卻差點撞到柱子。陳師傅在一旁急得直搓手:“不行不行,這樣就不是侗戲了!”
張老師拿出筆記本翻開:“陳師傅您看,這是我研究的侗族舞蹈圖譜,我只是在原有基礎上優化動作。”兩人爭得面紅耳赤,我站在中間不知該聽誰的。這時村長老爺爺拄著拐杖走進來:“老陳,當年你師爺編《秦娘美》的時候,不也加了苗族的踩堂舞動作嗎?咱們侗戲要像大河,能納百川才能長流。”
陳師傅沉默了半晌,終于點點頭:“張老師,您接著教吧,要是不合適咱們再改。”那天下午,祠堂里的鑼鼓聲和鋼琴伴奏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我練著融合了新技巧的轉身動作,感覺身子真的像羽毛一樣輕盈。
排練到第十天,我在翻筋斗時崴了腳。師娘給我敷草藥時,我盯著腫脹的腳踝掉眼淚:“師娘,還有半個月就匯演了,我這腳……”陳師傅蹲在一旁抽煙,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哭啥?這點傷算啥?當年我演《武松打虎》從桌子上摔下來,胳膊骨裂了還接著演。明天讓你師弟把木板鋪在地上,咱們練不用腳的動作。”
第二天一早,師弟們真的扛來十幾塊木板鋪在院子里。我坐在椅子上練手勢,陳師傅拿著竹枝在旁邊比劃:“蘭花指要捏得有勁兒,就像捏著剛摘的茶芽。你看,手指張開時要像花瓣舒展,合上時要像收傘。”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了。師娘從屋里跑出來,把藥碗遞給他:“說了讓你少抽煙,偏不聽!”
我看著師傅喝藥時痛苦的表情,心里像被針扎似的:“師傅,您去歇著吧,我自己練。”“不行!”他把藥碗放在石桌上,“還差最后一個高難度動作沒練熟呢。來,咱們練‘臥魚’,你扶著桌子慢慢下。”我扶著八仙桌的桌腿,右腿屈膝下蹲,左腿伸直,剛彎到一半就疼得倒吸冷氣。
“堅持住!”陳師傅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想想侗戲里的英雄人物,哪個不是歷經磨難?你現在多吃一分苦,臺上就多一分光彩。”汗水順著額頭流進眼睛,澀得我睜不開眼,可一想到師傅忍著咳嗽教我練戲的樣子,我就咬緊牙關堅持著。
排練過半時,縣里突然來人通知要先進行初選。陳師傅連夜給我修改戲服,在衣襟上繡了朵侗族大花。“師傅,這朵花繡得真好看。”我撫摸著綢緞上的金線。“這是你師爺傳下來的針法,叫‘盤金繡’。”他穿好針線,“明天初選要沉著,就當是在村里戲臺上演給鄉親們看。”
初選那天,祠堂里擠滿了人。我候場時看見其他村寨的演員穿著華麗的戲服,心里突然慌了。陳師傅塞給我一塊生姜:“含著,能定神。記住,咱們侗戲的魂不在衣服上,在骨子里。”輪到我上場時,腳剛踏上戲臺就聽見熟悉的鼓點——是師傅在后臺親自打鼓。我深吸一口氣,隨著鼓點邁出臺步,把這些天練的動作一氣呵成地展現出來。
下臺時腿還在抖,陳師傅迎上來,手里拿著我的水壺:“唱得不錯,就是轉身時差點火候。回去咱們再練三天,保證能通過。”結果出來那天,王干事騎著摩托車來報喜:“小梅通過初選了!評委說你的表演有靈氣,有咱們侗族特色!”陳師傅一下子把我抱起來,轉了好幾個圈,師娘在一旁抹著眼淚笑。
接下來的日子,排練更加緊張了。陳師傅把村里的老藝人都請來看排練,七十八歲的吳奶奶拄著拐杖說:“小梅啊,你演的娘美眼神太怯了,當年我演的時候,眼神能殺死人!”她顫巍巍地站起來,給我示范如何用眼神表達憤怒。李大爺則教我唱侗歌的換氣技巧:“唱長調時要像拉風箱,肚子里的氣要勻著用。”
有天練到深夜,我累得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給我蓋毯子,睜開眼看見師傅還在燈下修改樂譜。“師傅,您怎么還不睡?”我揉了揉眼睛。“這處伴奏得改改,要突出你的唱腔。”他指著樂譜上的音符,“你聽,這里加個蘆笙的長音,就像山風吹過竹林,多有味道。”窗外的月光灑在師傅的白發上,像落了一層霜。
匯演前三天,我們去縣城劇場彩排。站在真正的舞臺上,看著臺下空蕩蕩的座位,我突然緊張起來。陳師傅拍了拍我的背:“別怕,就當這舞臺是咱們村的曬谷場。來,走一遍出場動作。”音樂響起,我剛走兩步就被舞臺地板滑了一下。“這地板太滑了!”我跺了跺腳。陳師傅立刻跑到后臺找布,撕成布條綁在我的鞋底:“這樣就不滑了,當年我在縣城演出也遇到過這事。”
彩排結束后,王干事跑過來說:“評委建議把武術動作再加強些,現在提倡傳統文化融合。”陳師傅眼睛一亮:“這個好!小梅你不是會侗家武術嗎?把‘猛虎下山’的動作加進去!”我有些猶豫:“師傅,戲里加武術會不會不倫不類?”“怎么會?”他比劃著,“當年你師爺在戲里加了摔跤動作,觀眾都拍手叫好。”
回去后,我們連夜修改動作。我把武術的踢腿和侗戲的臺步結合起來,陳師傅在一旁喊口令:“快一點!再有力一點!娘美遇到山賊時,動作要又快又狠!”練到半夜,我的肚子咕咕叫起來。師娘提著食盒走進來:“給你們帶了糯米飯和酸魚,快趁熱吃。”我咬著酸魚,酸辣的味道刺激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匯演前一天,陳師傅把我叫到祠堂。他從供桌下拿出一個紅布包,打開一看是塊銀牌:“這是我年輕時參加匯演得的,現在傳給你。記住,上臺別想著拿獎,要想著把侗戲的美展現出來,讓更多人知道咱們侗族的文化。”銀牌在燭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我捧著銀牌,感覺沉甸甸的。
演出當天,后臺擠滿了演員。我換戲服時,看見其他隊伍的演員都在看手機記臺詞,而陳師傅正蹲在地上給我系鞋帶:“緊一點,別掉了。”他系好鞋帶,又幫我整理頭面,“別緊張,就像在村里練的那樣。”大幕拉開的瞬間,我看見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心里突然平靜下來。當熟悉的鼓點響起,我邁著練了無數遍的臺步走上舞臺,把這些天的汗水和堅持都融入到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腔里。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開始了緊張的排練。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練習基本功,白天則全身心地投入到節目的排練中。我不斷地打磨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腔,力求做到盡善盡美。有時候,為了一個動作的細節,我會反復練習幾十遍,直到自己滿意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