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到手，冰冷的黃銅觸感在阿列克斯手心留下了一絲真實感。

他和卡珊德拉沒有片刻停留，像兩滴融入黑夜的墨水，沿著碼頭貨箱投下的巨大陰影，向著莉拉所說的第三棧橋飛快潛行。

“你的計劃，”卡珊德拉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還真是讓人難以理解。但它確實管用了。”

“最離譜的謊言，往往最接近真理。”阿列克斯喘著氣，臉上還帶著計謀得逞后的亢奮，“因為正常人根本想不出如何去反駁它。”

他們繞過一堆散發(fā)著濃郁魚腥味的漁網(wǎng)，第三棧橋的輪廓已經(jīng)在望。那是一道長長的、伸向黑暗海面的木制長廊，盡頭拴著一艘孤零零的小漁船，在微波中輕輕搖晃。通往棧橋的入口，被一扇半人高的鐵柵欄門擋住，門上掛著一把厚重的銅鎖。

勝利就在眼前。阿列克斯從那串鑰匙里找到了最大的一把，正要上前開鎖——

“站住！”

一聲含混不清，卻中氣十足的斷喝，從旁邊一堆碼放著雙耳陶罐的陰影里炸響。

阿列克斯和卡珊德拉的身體瞬間繃緊，像兩只被驚動的獵豹。卡珊德拉反手已經(jīng)抽出了背后的長矛，矛尖在月光下閃過一道冷冽的幽光。

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從陶罐后面走了出來。他身上那件本應(yīng)是白色的亞麻長袍，此刻已經(jīng)變成了地圖的模樣，上面有深紅的酒漬、黃褐的油漬和幾塊顏色可疑的污跡。

那張因酗酒而浮腫的臉上，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洞悉世事（或者僅僅是酒精中毒）的瘋狂。

是狄奧多羅斯。那個被阿列克斯冒名利用的哲學(xué)家。

“我聞到了……欺騙的氣息！”狄奧多羅斯伸出一根手指，顫顫巍巍地指著阿列克斯，“還有……我助教的味道！你這個騙子，竟敢冒用我的名號，去傳播那些被我唾棄的、關(guān)于‘正義’的二手思想！”

阿列克斯頭皮一陣發(fā)麻。他怎么會在這里？雅典城這么大，怎么偏偏就在這逃亡的最后關(guān)頭撞上了正主？

“狄奧多羅斯大師，”阿列克斯立刻堆起一副見到蔥白的偶像的笑容，試圖蒙混過關(guān)，“您誤會了！我正是因為聽了您在‘智者之憩’的演講，才深受啟發(fā)，決定追隨您的腳步，義務(wù)為您傳播真理的光輝！”

“光輝？”狄奧多羅斯打了個響亮的酒嗝，一股酸腐的氣味撲面而來。“光輝不能換酒喝！我剛才聽人說，我的‘助教’用一段精彩的哲學(xué)辯論，讓稅務(wù)官都啞口無言，免了一筆外邦人稅。這很好，這很有我當(dāng)年的風(fēng)范！”

他話鋒一轉(zhuǎn)，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那么，按照我們哲學(xué)界的規(guī)矩，你用我的名號省下的錢，理應(yīng)分我一半……不，全部！把我的酒錢拿來！”

他伸出臟兮兮的手，一副理直氣壯、不給錢就別想走的架勢。

卡珊德拉的眉頭已經(jīng)擰成了一個疙瘩。她往前踏了半步，低聲對阿列克斯說：“我可以讓他永遠也喝不了酒。”

“別，”阿列克斯按住她，“打暈他，我們就徹底暴露了。”

遠處，已經(jīng)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和衛(wèi)兵們驚慌的呼喊。

“在那邊！我聽到了邪術(shù)師的聲音！”

“是那個隱形的惡魔！它又在蠱惑人心了！”

衛(wèi)所里的那群衛(wèi)兵，顯然被之前那場“靈異事件”嚇破了膽，此刻正提著燈籠，像一群沒頭蒼蠅一樣循著聲音追了過來。

前有酒鬼攔路，后有追兵將至。

阿列克斯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zhuǎn)著。他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就算有，也不能給。給了這個酒鬼，他只會嚷嚷得更大聲。

一瞬間，又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快速的劃過。

他做出一副肉痛的表情，從懷里掏出他那個早就空空如也的錢袋。這是一個做工還算精致的皮質(zhì)錢袋，是他身上除了那枚紋章外，唯一看起來還值點錢的東西。

“大師，您說得對。”阿列-克斯一臉沉痛，

“思想的價值，理應(yīng)用世俗的財富來衡量。

這是我所有的積蓄，本來是準(zhǔn)備用來回到故鄉(xiāng)，重建家園的。但既然是為了資助您對真理的追求……也值了！”

他背過身，飛快地從地上撿起一張被丟棄的粗糙莎草紙。那上面還殘留著魚鱗和一股腥味。他借著身體的掩護，用手指蘸了點地上的泥水，在那張莎草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一行字。

做完這一切，他將這張散發(fā)著魚腥味和泥土味的“欠條”小心翼翼地疊好，塞進了那個空錢袋里，然后將錢袋的繩子拉緊。

“拿著，大師。”他轉(zhuǎn)過身，用一種托付圣物般的鄭重姿態(tài)，將那個鼓囊囊的、但輕飄飄的錢袋，塞到了狄奧多羅斯的手里。

“這里面的財富，足以買下全雅典的酒莊。但它的分量太重，我怕我會被它腐化，只有像您這樣純粹的智者，才配擁有它！”

狄奧多羅斯掂了掂那個錢袋，眉頭一皺，顯然對它的重量不太滿意。他疑惑地打開錢袋，掏出了里面那張莎草紙。

借著衛(wèi)兵們越來越近的燈籠光亮，他瞇著眼睛，辨認(rèn)著上面用泥水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跡：

“欠條：憑此條，可向奧林匹斯山支取神釀甘露一百壇。

擔(dān)保人：眾神之王宙斯，智慧女神雅典娜，以及其他沒空簽名的奧林匹斯諸神聯(lián)名。”

巷子里一片死寂。

卡珊德拉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張欠條，她覺得自己的世界觀在今晚已經(jīng)被反復(fù)碾壓了無數(shù)次。

狄奧多羅斯，這位偉大的哲學(xué)家，卻愣住了。他反復(fù)看著那張欠條，眼神從疑惑，到震驚，再到一種醍醐灌頂般的狂喜。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高舉著那張莎草紙，仿佛舉著真理的火炬，渾身顫抖，“我早就說過！真正的財富，存在于理念世界！金錢是虛無的，只有神的承諾，才是永恒的價值！這……這是來自神界的授信！”

就在這時，衛(wèi)兵隊長帶著他手下那幾個驚魂未定的士兵沖了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

“站住！你們這群邪術(shù)師！”隊長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他看到狄奧多羅斯手舞足蹈的瘋癲樣子，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果然在進行某種邪惡的儀式！把他門……”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狄奧多羅斯更高亢、更充滿神圣憤怒的聲音打斷了。

“凡人！退下！”哲學(xué)家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挺身而出，用那張神圣的“欠條”指著衛(wèi)兵隊長的鼻子，“你們來得正好！我，狄奧多羅斯，奉神諭，前來兌現(xiàn)這筆來自天界的財富！你們這些城邦的看門狗，速速替我去帕特農(nóng)神廟跑一趟！”

衛(wèi)兵隊長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什……什么？”

“什么？”狄奧多羅斯的聲音充滿了鄙夷，“你們的耳朵聾了嗎？拿著這個！”

他把那張魚腥味的欠條幾乎要塞到隊長的鼻孔里，“去找你們的幕后老板，宙斯！告訴他，他欠我的酒錢該還了！他住在奧林匹斯山上最豪華的地方，別說你們找不到！”

衛(wèi)兵們面面相覷，他們看著眼前這個瘋瘋癲癲的酒鬼，又看了看他手上那張鬼畫符一樣的“欠條”，再聯(lián)想到之前那陣讓他們隊長顏面盡失的“邪術(shù)妖風(fēng)”，所有人的腦子里都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這個瘋子……該不會是神明在人間的某個化身吧？專門來懲罰我們這些凡人的？

趁著所有人都被這超展開的劇情震懾住的空當(dāng)，阿列克斯拉著還處在石化狀態(tài)的卡珊德拉，悄無聲息地退到了鐵柵欄門邊。

“咔嚓”一聲輕響，銅鎖被打開。

兩人閃身進入棧橋，并迅速將門重新鎖上。

當(dāng)衛(wèi)兵隊長回過神來時，只看到棧橋上，兩個黑影已經(jīng)解開了漁船的纜繩，正奮力將船推離岸邊。

而碼頭上，偉大的哲學(xué)家狄奧多羅斯，正被一群衛(wèi)兵團團圍住。他一手叉腰，一手高舉著那張神的欠條，對著帕特農(nóng)神廟的方向，發(fā)表著慷慨激昂的演講。

小漁船上，卡珊德拉沉默地劃著槳，她回頭看了一眼岸上那場鬧劇，又看了看身旁正一臉“一切盡在掌握”的阿列克斯，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我開始覺得，那些斯巴達的長老們，其實也都挺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