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按在這片干裂的土地上。
黃三走在前面,汗水順著他的脖頸流下,在褪色的藍布襯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他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疊粗糙的黃紙,幾個蘿卜丸子和一塊煮熟的豬肉。
楊娥跟在丈夫身后三步遠的地方,用手掌擋著火辣辣的太陽。
她眉頭緊鎖,卻始終沒有開口詢問。
結婚這么久,她早已學會在黃三決定的事情上保持沉默,尤其關于白事。
大清早黃三睡醒,就說要帶她去水池邊“送送艷鳳”。
艷鳳。這個名字像一顆石子投入楊娥記憶的深潭,激起一圈圈漣漪。
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艷鳳是楊娥小學和初中時的同桌,扎著兩條粗辮子,笑起來右臉頰有個漂亮的酒窩。
她們曾一起走二十里土路去鎮上趕集,賣一些農作物,有時,分享一塊烤紅薯當午飯。
直到那個夏天,艷鳳被他老公打怕了,一氣之下,跳進了水池,之后,再也沒有上來。
“到了。”黃三沙啞的聲音打斷了楊娥的回憶。
眼前的水池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楊娥記得它曾經是個很小的水坑,夏天時孩子們會在這里戲水,水淺時捉泥鰍,水多時在坑里洗澡,后來,村支書默認自己的侄子在水坑里抽沙子,淺淺的水坑變成深深的水池。
楊娥溺亡之后,抽沙子的人停了一年,前年暑假,一個十歲的男孩子戲水時溺亡,家長鬧到了法院,抽沙子的機器自那之后便停止了。
黃三蹲下身,從塑料袋里掏出黃紙,在池邊一塊相對平整的地面上堆成一個小丘。
楊娥注意到丈夫的手在微微發抖,汗水從他那過早斑白的鬢角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留下深色的圓點。
“娥兒,來幫把手。”
黃三沒有抬頭,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楊娥順從地蹲下,接過黃三遞來的打火機。
當她的手指碰到丈夫的手掌時,感受到一陣不尋常的冰涼,與這酷熱的天氣形成鮮明對比。
火苗“噗”地竄起,黃紙邊緣卷曲、變黑,然后化為橘紅色的火焰。
熱氣撲面而來,楊娥不得不瞇起眼睛。
透過跳動的火光,她看見黃三的臉被映得通紅,皺紋里嵌著陰影,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爍。
不像是眼淚,更像是某種她從未在這位沉默寡言的丈夫臉上見過的情緒。
“艷鳳,我知道下面的日子不好過,我們的也是,都是苦命人,你在下邊好好的,別再來了。”
黃三突然開口,楊娥頭上直冒冷汗。
楊娥腦海里立即想到艷鳳的死狀,那天也是中午,艷鳳的尸體被撈上來時已經泡得發白,辮子散開,像一團水草纏繞在脖子上。
從那以后,楊娥再也沒下過水。
“那年也是大旱。”
黃三繼續說,目光盯著逐漸化為灰燼的紙錢。
一陣熱風吹過,卷起幾片未燃盡的紙灰,在空中打著旋兒。
楊娥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也許是蹲得太久,也許是這無情的烈日。
她伸手扶住地面,手掌觸到滾燙的泥土,卻仿佛摸到了某種場景的開關。
艷鳳穿著那件紅色碎花裙子,站在水池邊向她招手:
“娥兒,下來呀!水可涼快了!”
“娥兒!”
黃三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你臉色不好。”
楊娥搖搖頭,看著最后一疊紙錢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黃三點燃了三支香,插在干裂的土縫里。
青煙筆直上升,在無風的空氣中形成三條細線,然后消散在熾白的陽光里。
“為什么要來燒紙,是發生什么了嗎”
楊娥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干澀得像是從裂縫中擠出來的。
黃三沒有立即回答,他盯著那三支香,直到它們燃盡。
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后背,襯衫緊貼在嶙峋的脊椎上。
當他終于轉過頭看向妻子時,楊娥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種決絕的神色,就像一個人在即將跳下懸崖前的表情。
“我看見了。”黃三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看見什么?”
“看見她...艷鳳...淹死的那天。”
楊娥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盡管氣溫至少有四十度。
她突然不想聽下去,但黃三已經繼續說了,仿佛這些話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今天必須吐出來。
“那天我路過水坑...看見她在水里撲騰,等我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楊娥的呼吸變得急促,她盯著丈夫的臉,試圖找出這句話的含義。
黃三從沒提過他目睹了艷鳳的溺水,這么多年,一次都沒有。
“我本來可以救她,可是,我那天不能下水,艷鳳來怪我了,怪我不救她。”
“你...當時在場?”楊娥的聲音顫抖著。
黃三的沉默回答了一切。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粗糙的、長滿老繭的農民的手。
楊娥突然明白了為什么他堅持要在今天這個烈日當空的日子來這個干涸的水坑邊燒紙錢。
“她要怪,就怪那個嗜酒如命的老公,日子過成那樣,都是他們自找的,和我們沒有關系!”
黃三看著妻子著急的狀態,有些起疑。
“黃三,艷鳳也許并不是在責怪我們,她生前是那么善良的一個人,死后一樣是個善良的鬼。”
火堆已經熄滅,只剩下幾縷青煙和一堆灰白的余燼。
“黃三,回家吧,我們來看她,給她送了錢和肉,我們盡力了。”
黃三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土,動作遲緩得像一個老人。
楊娥仍蹲在原地,感到雙腿發麻,不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楊娥慢慢站起來,雙腿針刺般的疼痛讓她踉蹌了一下。
走出一段距離后,楊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干涸的水坑。
在蒸騰的熱氣中,她看到艷鳳穿著那件紅色碎花裙子,朝她揮手告別。
眨眼的瞬間,幻象消失了,只剩下龜裂的土地和刺眼的陽光。
楊娥轉回頭,加快腳步跟上丈夫。
他們的影子在正午的陽光下縮得很短,幾乎踩在腳下,就像那些無法逃避的往事,始終如影隨形。
當天夜里,楊娥就開始發起了高燒,黃三抬眼看了看供奉的觀音像,無奈地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