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姐姐家回來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種病后初愈者特有的光彩。他頗有些得意地告訴我們，省醫院的藥果然靈驗，吃了便覺得渾身舒泰，仿佛年輕了十歲。我們自然也是歡喜的，雖然心底不免有些疑惑——那病，當真如此輕易便好了么？

然而父親是固執的。他執意要回村里的老屋去住，說是城里住不慣，又說老屋里的床睡著踏實。我們勸他再觀察些時日，他卻只是擺手，仿佛我們是在阻撓他重獲自由一般。最后也只得由他去了。

我是在五一前接到姐姐的電話的。電話那頭，姐姐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奇怪的平靜，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案赣H摔了，“她說，“你趕緊回來?！拔椅罩娫?，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好端端的，怎么會摔倒呢？我腦中閃過父親臨行時那張泛著紅光的臉，心中隱約覺得不妥，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火車在鐵軌上顛簸著，窗外的景色飛快地向后退去。我望著那些模糊的樹影，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教我騎自行車的情景。那時我摔倒了，他并不急著扶我，而是站在一旁說：“自己爬起來?！叭缃褫喌剿さ沽?，我卻要趕回去扶他。人生便是這樣輪轉不休的罷。

到了醫院，我看見姐夫守在病床前，眼圈里布滿血絲，像一張被揉皺后又勉強攤開的紙。他告訴我，父親是從床上摔下來的，好的右腿的盤骨裂了。我想起家里那張不過五十厘米高的床，心中升起一種荒謬感——這樣矮的床，如何能摔得這般嚴重？

醫生來了，說話時眼睛看著病歷本，仿佛那上面寫著什么重要的秘密?！肮穷^的事，得靠自己養。“他說完便走了，留下我們站在病房里，面對著那個曾經強壯如今卻脆弱不堪的老人。姐姐和我商量，決定讓父親在她家養病。姐姐負責照顧，我則負擔醫藥費用。這樣的分工，在旁人看來或許合理，但我知道，姐姐付出的遠比我多得多。

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摔倒并非偶然。他的神智已經開始模糊，常常睜著眼睛，卻仿佛看見了什么不存在的東西，雙手在空中抓撓，身子不停地扭動。醫生說他的血鉀極低，這或許能解釋他為何會從那樣矮的床上摔得如此之重。若不是隔壁的嬸子恰巧來串門，后果恐怕不堪設想。

幾個壯年男子抬著父親時，都感到吃力。他的身體似乎突然變得異常沉重，仿佛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壓在他身上。當我們把他安置在姐姐家的次臥床上時，同樣的情形又發生了——不到一天，他又從床上滾了下來。這一次，我們終于明白，問題不在床的高度，而在于父親那顆漸漸迷失的心。

我立刻去買了一張全自動可折疊的護理床，又裝了一個攝像頭。護理床是鋼鐵骨架，看起來堅固可靠；攝像頭則像一只不會眨眼的眼睛，日夜監視著父親的一舉一動。我天真地以為，有了這些現代器具的保護，父親便能安全無虞。姐姐每日照顧父親的飲食起居，為他擦洗身體，更換床單，像對待嬰兒一般小心翼翼。我則通過攝像頭觀察父親的情況，定時匯些錢回去，便自以為盡了孝道。

然而父親還是一天天地衰弱下去。那張護理床雖然防止了他再次摔落，卻也成了他再也無法離開的牢籠。他再也沒有從床上坐起來過，更不用說行走了。他的世界漸漸縮小到那張床的范圍，最后連意識也漸漸模糊，常常分不清白天黑夜，認不出眼前的親人。

我通過攝像頭看著父親日漸消瘦的面容，看著他無意識地揮舞的雙手，看著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眼神，心中充滿了無力感。那個曾經扛起整個家的強壯男人，如今連翻身都需要別人幫助。鋼鐵的護理床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仿佛在嘲笑人類的脆弱。

父親最后的日子是在那張床上度過的。他躺著，眼睛半睜半閉，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姐姐守在床邊，握著他干枯的手，輕聲說著些什么。我趕回去時，父親已經說不出話了，只是用渾濁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包含著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

現在，父親已經不在了。那張鋼鐵護理床被丟棄在村落的某個角落，漸漸生銹；攝像頭也因為無法連接網絡而成了廢品。但每當我閉上眼睛，父親躺在床上的身影就會浮現在眼前——他那不安的扭動，那茫然的眼神，那無聲的呼喊，都如同昨日般清晰。

我曾以為，一張結實的床便能保護父親的安全；我曾以為，一個高科技的攝像頭便能讓我盡到孝心。如今才明白，有些墜落是無法防備的，有些遠離是無法通過電子設備拉近的。父親的墜落，不是從五十厘米高的床上，而是從健康到疾病，從清醒到糊涂，從生到死的那段漫長而痛苦的過程。

人生在世，誰不是在各自的床上經歷著悲歡離合？誰又不是在某個時刻，從自己以為安全的“床“上墜落？父親的墜落教會了我，生命中最深的痛楚，往往不是來自外界的打擊，而是來自內部的崩塌——當記憶消逝，當尊嚴喪失，當自我一點點被病痛吞噬時，那才是真正的墜落。

而今夜，我又將躺在自己的床上，做一個關于父親的夢。在夢中，或許他會從那張鋼鐵護理床上站起來，健步如飛，像從前一樣。醒來后，我面對的仍是那個無法更改的事實：父親永遠地離開了，帶著他的不安，他的危機，他從床上墜落時的困惑與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