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臨安府夜色濃重,城墻之下隱約傳來腳夫挑擔、茶肆歇客的低語聲。而此刻,在南城的一間無名茶樓后院里,一具無頭尸體正躺在濕潤的青石地面上,鮮血已將周圍染得漆黑如墨。
“第三個了。”沈懷瑾蹲下身,捏著下巴,神色凝重地望著地上的尸體,“三個案子,三具尸體,全都被斬首,頭顱不知去向。”
“你說……那賊是不是有收集人頭的癖好?”蘇雪在一旁皺眉問道。
“別瞎說。”沈懷瑾伸手比劃了下頸部,“你看這刀口,干凈利落,而且是從左往右,角度極刁。要么是個左撇子,要么是個手法異常熟練的殺手。”
“殺人就殺人,斬什么頭?”蘇雪嘟噥道,“我尋思他是不是欠債不還,被人卸了腦袋嚇唬欠債人。”
“那你去找催債的看看,是不是這么收賬的。”沈懷瑾沒好氣地回道。
他起身,環(huán)顧四周,忽然皺起眉頭:“你聞到什么味道沒?”
蘇雪嗅了嗅:“血腥味?”
“不,是血腥里帶著一股淡淡的蘭花香。”沈懷瑾順著味道走了幾步,在墻角一個燒掉一半的香囊旁停住,“瞧——這可不是普通人用的香料。”
他撿起香囊,放在鼻尖聞了聞,目光一凝:“‘夜蘭凝露’,只有皇家秘制的香局才有。”
“你是說,兇手是宮里的人?”
“不。”沈懷瑾眼中泛起異色,“是有人用宮里才能拿到的東西,在殺人現(xiàn)場故意留下線索。”
“這不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蘇雪納悶。
“或者……是有人想把案子引向?qū)m里。”
“誰會這么干?”
“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想報復宮中之人;另一種,是想用這件案子引發(fā)更大的動亂。”
說到這,沈懷瑾轉(zhuǎn)身就走。
“你去哪?”
“去問一個人。”他語氣沉穩(wěn),“一個我一直不想見的人。”
——
半個時辰后,沈懷瑾帶著蘇雪,來到臨安城東郊的一處荒廢酒坊。墻上刻著“醉月樓”三個蒼老字體,顯然已被棄置多年。
“這地方……”蘇雪看著周圍荒草叢生,有些膽怯。
“是我父親當年秘密留給我一封信的地方。”沈懷瑾輕輕推開門,一股陳年酒香與塵土味撲鼻而來。
屋內(nèi)只有一張酒臺和幾個破舊酒壇,其中一壇被砸碎,碎片之下赫然露出一個黃銅小盒。
沈懷瑾撿起盒子,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封竹簡,還有一張舊紙。
他展開紙張,一行字躍然眼前:
“影衣局中有內(nèi)鬼,慎之。”
他眉頭緊皺:“果然和我猜的一樣,這一切都不是偶然。”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蘇雪問。
“找‘云袖’。”沈懷瑾緩緩道。
“云袖是誰?”
“曾是我爹麾下的影衣高手之一,后來叛出影衣局,自立門戶,如今在洛陽一帶活動。”沈懷瑾望著遠方,“若真有內(nèi)鬼,她或許能指給我線索。”
“可是……洛陽太遠了。”
“不是我要去,而是我們必須去。”沈懷瑾拍了拍她肩膀,“你不是說,早就厭倦了臨安的暮氣沉沉?”
蘇雪苦笑:“是啊,可我以為我們會先吃頓飯,再動身……”
——
三日后。
沈懷瑾與蘇雪乘夜船逆水北上,沿運河而行。途中他們在嘉興停留一夜,本打算打尖歇息,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場命案牽扯其中。
“你別說,我們倆這像不像是走到哪死到哪?”蘇雪坐在碼頭石墩上,一邊剝著橘子一邊說道。
“你錯了,是死了之后,我們倆就到了。”沈懷瑾一臉無奈地翻開案卷,“你看這案子,又是斬首,又是血書,又是蘭花香……”
“難道是同一個人?”
“不。”沈懷瑾瞇起眼睛,“這一回,是模仿作案。”
“模仿?”
“對。兇手刀法拙劣,切口不整,還有血液四濺不均,這不是之前的兇手手法。更重要的是……”他指著尸體旁的一塊碎香磚,“這香料叫‘夜露殘’,市集上三文錢一塊,連狗都不愛聞。”
“那為啥還模仿?”蘇雪問。
“或許是為了混淆視聽。或者——想故意把所有案子串起來,制造一種更大的錯覺。”
“什么錯覺?”
“一個……南宋城鎮(zhèn)連環(huán)殺人案的錯覺。”沈懷瑾閉上眼睛,“如果我是查案的人,光看這些表象,一定會誤以為是一名游走江南各地的連環(huán)殺手。”
“那你會中計嗎?”
“那得看有沒有酒。”他睜開眼睛,笑得像個小狐貍。
“你就不能認真一點!”
“這世道太亂,認真是會死人的。”他伸了個懶腰,“不過這事我不會放過。”
他拿起一塊香磚碎片,翻來覆去看了看,忽然眼神一亮:“找到線索了。”
“什么?”
“這香磚出自‘柳記香鋪’,嘉興唯一一家能制這種香料的老店。”
“那我們?nèi)フ艺乒竦模俊?
“錯。”沈懷瑾站起身,“我們?nèi)フ宜畠骸汕唷!?
“為什么找她?”
“因為掌柜的昨天就死了,死法和這案子一模一樣。”
蘇雪眨了眨眼:“……你確定不是你克了他?”
“我確定克的是這該死的天命。”
二人并肩離開碼頭,身影拉長在水面上,隨著月色浮動。
而在他們身后不遠處,一道黑影悄然躍入船中,宛若夜風中一片無人察覺的塵埃。
柳記香鋪坐落于嘉興城南菜市口,門面不大,卻香氣撲鼻,坊間常笑稱:“未聞佛香,先聞柳香。”而如今,這香鋪的大門卻早已關(guān)死,門前貼著封條,一道道紅印蓋得密密麻麻。
沈懷瑾仰頭看了眼封條,嘴角一撇:“嘖,官府動作倒快,辦案卻慢半拍。”
“人都死了,封鋪當然快。”蘇雪一邊敲門,一邊四下張望,“你確定她住這兒?”
“她是掌柜的獨女,老掌柜死后,她一夜之間人間蒸發(fā),你說她去哪兒?”
“逃了唄。”
“她若真是兇手,逃得這么利落,倒也不像。”沈懷瑾說著,忽地眸光一動,抬腳在門口石階上踢了兩下,“聽見沒?”
“什么?”
“空響。”他蹲下身,手指沿著石縫輕點,忽地在一塊石磚處一頓,用力一掀。
咔噠一聲,磚石翻開,露出一個小巧的機關(guān)。
“這里……竟藏著暗門?”蘇雪驚道。
“香鋪這行,本就與江湖門道沾邊。藏點貨、埋點香、順便藏個人,也不稀奇。”沈懷瑾拿出火折子,湊著光往下看,“我下去看看。”
“喂——等等我啊!”
下方是一處狹小的地窖,四壁都是封香木架,架上整齊擺著各式香料瓶罐,空氣中混雜著檀香、桂枝、艾葉與麝香的氣息,熏得人幾欲昏沉。
角落里蜷縮著一道身影,抱膝而坐。
“你就是……柳采青?”沈懷瑾緩緩道。
那女子聞聲一驚,猛地轉(zhuǎn)頭,面色蒼白,眼中盡是驚恐與戒備。她雙手緊緊捏著一支銅制香筆,微微發(fā)顫,卻仍強自鎮(zhèn)定地道:“你們是誰?又是哪個來逼我認罪的?”
“我們不是官府。”蘇雪搶先說,“放心,我們是來查真相的。”
柳采青怔了怔,低聲問:“你們信我沒殺我爹?”
沈懷瑾沉聲道:“你若真是兇手,犯不著藏在這里,等著慢性中毒。”
“你知道了?”柳采青苦笑,“這里頭我藏了六種不同香料,只要密閉一日,就會導致氣血逆流、口鼻出血。原是爹為了防賊設(shè)的……我現(xiàn)在就在賭命。”
“為何不逃?”
“逃?我若逃,就真成了殺父兇手!”柳采青眼中閃過倔強,“我不是,我沒做!”
“你爹出事那晚,你在哪兒?”沈懷瑾問。
“我在太湖畔,采‘月魂香’原料。掌柜的老學究記性差,昨夜還給我寫了便條,說今日要試制新香……我回家,卻見他已死。便條還在我懷里。”
她顫顫地遞出一張已經(jīng)微卷的紙條,上頭歪歪斜斜地寫著:
“采青,記得買楓皮。新香不成,吾愚也。——爹”
沈懷瑾細看片刻,點了點頭:“墨跡未干,時間對得上。說明你不在現(xiàn)場。”
“可我再說也沒人信!”柳采青眼圈一紅,“他們說我貪香鋪,要早晚毒死老頭……嗚嗚……”
“別哭。”蘇雪嘆了口氣,遞給她一塊帕子,“我們會幫你查清楚。”
“你爹有沒有得罪什么人?”
“說起來……香鋪最近的‘夜露殘’香磚配方,爹改了一點,說是‘更適合北地氣候’,但……有人不高興。”
“誰?”
“南倉行商會的人。”柳采青低聲道,“他們一直在跟我們爭香料生意,說我們搶了市面。”
“這線索夠用了。”沈懷瑾站起身,“蘇雪,走,去一趟南倉會所。”
——
南倉會所,一座青瓦白墻、雕梁畫棟的臨水宅邸。沈懷瑾一行借著夜色闖入,從后巷翻墻而入,輕車熟路地找到儲香房。
“你確定香磚在這?”
“我確定我聞到過這味。”沈懷瑾在架子上翻找,果不其然,一排“夜露殘”香磚整整齊齊碼著,“你瞧,雖然配方一樣,但成分比例略有不同。”
“你怎么看出來的?”蘇雪一臉不信。
“我吃過。”他坦然道。
“你……吃香磚?”蘇雪表情扭曲。
“我小時候嘴饞,香磚邊角有糖粉,我以為是點心……”
“你這童年也太慘了。”蘇雪翻白眼。
“但也因為嘗過,才能分辨出其中加了幾味不該加的香料——比如‘山茴草’,這味本該去毒,結(jié)果容易反應成‘寒性嘔逆’。”他一邊說,一邊抽出兩塊磚,“這種毒,會讓人產(chǎn)生抽搐、痙攣,嚴重者休克。”
“你是說,掌柜的可能是試香時中毒?”
“不,是有人故意在香磚里摻料,把新制樣本換成了‘偽磚’,試驗時才毒發(fā)身亡。”
“誰干的?”
“你看這批香磚的火印。”沈懷瑾指了指角落,“有個小小的‘鶴’字印章。”
“鶴?”
“南倉的行商副會長,姓鶴。”
——
三日后,案情水落石出。鶴副會長因利益之爭,暗中收買香鋪學徒,趁掌柜外出時換掉香磚樣品,結(jié)果誤殺掌柜,事發(fā)后嫁禍柳采青。
案件結(jié)清,柳采青含淚拜謝。
“多謝你,沈公子……你是第一個相信我的人。”
“我是信邏輯。”沈懷瑾笑笑,“不是信你。”
“可我現(xiàn)在也開始信你了。”
他怔了怔,旋即笑道:“那你快去通報官府,還你清白。”
“那你們呢?”
“繼續(xù)趕路。”他說罷揮揮手,與蘇雪一道上了馬車。
嘉興的春雨初歇,街頭柳枝搖曳,車轔轔,馬蕭蕭。
沈懷瑾靠著車窗閉目小憩,嘴角卻帶著一絲藏不住的笑意:“這香味,還真是‘追香尋影’……一頭扎進了案子堆里。”
蘇雪翻了個白眼:“你不是說查完案就帶我吃糖藕的?”
“……下一個城,吃兩個。”
馬車沿官道駛遠,只留下塵土與香氣交融在風中,緩緩飄向前方未知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