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三月,綿雨如簾。
沈懷瑾本以為可以趁著這幾日天陰人懶,好好窩在家里研究手中這半卷殘缺香譜,結果——他想多了。
“沈懷瑾!你把我的白馬蹄膏吃了是不是?”
蘇晚音沖進小院,一腳踢開門,滿臉怒氣。
沈懷瑾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正用竹夾小心翻著一頁殘紙,嚇得手一抖,險些把那張從香會密室搶回來的香方掉進茶杯里。
“別別別!我發誓,沒吃你那玩意兒!”他護著桌子吼回去,“我吃的……好像是桂花糕。”
蘇晚音冷笑:“你吃的是我前天才蒸的藥膳糕!那是加了女貞子、山楂、蜂蜜和藿香的。你吃完之后是不是一直想笑?”
沈懷瑾一愣,回憶起昨晚自己莫名其妙在屋里講了一個小時笑話給自己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呃……那……是不是調香出了點副作用?”
“副你個頭!”蘇晚音氣不打一處來,“我懷疑你天生自帶香毒免疫系統!”
兩人吵了幾句,終是無奈坐回屋中。
蘇晚音將一張新抄的案卷攤開在桌上:“這是最近京中流傳的一樁案子——‘情香入骨’,聽說一名富家千金連續夢中驚醒,自稱看見自己丈夫每日夜半持香而至,不斷對她低語,讓她‘再也無法逃開’。再后來,她瘋了。”
沈懷瑾一邊咀嚼著一塊未明香味的糕點,一邊嘀咕道:“聽上去像‘情蠱’,但蠱術早就失傳了……除非這所謂夢魘,其實就是通過香調操控人的情緒記憶。”
“我也是這么懷疑的。”蘇晚音點頭,“而且更有意思的是,這位夫人早在三年前就曾陷入類似夢境,彼時只持續了數日。你猜那時候發生了什么?”
沈懷瑾歪頭:“她丈夫……換人了?”
“不是,是她在參加香會的一次閉門觀禮后,聞到過一次名為‘骨藏情’的香。”
沈懷瑾眨了眨眼:“骨藏情……名字挺俗,但味道估計不簡單。”
“我懷疑這是一種極端隱性情緒誘導香。”蘇晚音頓了頓,“并且,這香只能在極為私密的情境中起效,也就是說——那香,不是為了人群設計的,而是為了單人‘操控’。”
“聽起來像是專門用來……讓某人愛上你的。”
“甚至是控制她。”
沈懷瑾摸了摸下巴,忽然站起身:“這案子,我們接了。”
“不是你說要在家養精蓄銳的嗎?”
“可是你沒發現嗎?”沈懷瑾眼睛一亮,“從‘七情香譜’到‘骨藏情’,這些線索指向的都不是普通的香犯,而是一個組織,他們在試圖拼出完整的七情控制體系,而我們現在知道他們起碼掌握了三種情緒的精香:喜、哀、情。”
蘇晚音挑眉:“你是說,有人想要重現古代香術的全情譜?”
沈懷瑾點頭:“更重要的是,這樣的香術,若真能調制成功,別說控制一人,朝中權貴若中招,豈非……”
蘇晚音神情也沉了下來。
“那我們去哪查?”
“那位富家千金現在在哪里?”
“靜養中,在西郊白馬寺后院。”
沈懷瑾一笑:“那好,我們去還愿。”
白馬寺后院,春雨停歇,梨花落盡。
二人假借祈福入內,果然見一處偏僻小樓外有護衛守門。經香會舊識指引,他們見到了那位“瘋癲夫人”——姜氏。
姜氏容貌仍在,只是眼神渙散,坐在廊下喃喃道:“他來了……又來了……他又送我香了……”
“請問這位夫人,她指的‘他’是誰?”沈懷瑾輕聲問身邊一位女仆。
女仆低聲道:“是她的夫君,宋員外,可惜半年前便客死蘇州。夫人受刺激過大,神志不清。每次發作都是夜里,而且——”
“而且什么?”
“都是她獨處之時,屋內香氣四溢,卻查不到香源。”女仆說到此處,眼中也有些發慌。
沈懷瑾走進房內,細細嗅聞,果然空氣中隱有杏仁、冷杉、半夏幾種植物的氣味殘留,混雜一種極難察覺的“青冷香”。
“不是正常焚香……應該是衣物或家具被提前熏染過。”
他蹲下查看姜氏的臥榻,在床頭一節榫卯縫隙中,輕輕一撬,竟掉出一塊浸香的布條。
“看樣子,香人早在她入院前便安排好了。”
沈懷瑾望向蘇晚音:“我們接下來的目標,不是香,是人——香會中最擅‘情香’一系的調香師。”
“我知道一個人。”蘇晚音點頭,“她叫沈梨枝,十年前曾在京中香會內做首席香人,后來突然隱退,聽說在金明池畔開了家女紅坊。”
沈懷瑾一挑眉:“又是姓沈?”
“不是你親戚。”
“可惜了。”
“你這是什么表情?”
“我只是覺得,要真是我親戚,我就能理直氣壯地讓你來拷問她了。”
蘇晚音翻了個白眼。
夜色深沉,二人啟程前往金明池。
這場關于“情香”的追查,才剛剛揭開一角。
但誰也沒注意到,白馬寺后的一片舊林之中,一道披斗篷的黑影緩緩走遠,手中提著一個空香囊,囊底殘留著三字篆刻——
骨藏情。
沈懷瑾和蘇晚音連夜趕往金明池。
初春夜風帶著濕意,臨安夜市已歇,唯有街頭燈籠時明時滅。兩人并肩而行,蘇晚音看著沈懷瑾似乎在發呆,不禁問道:
“在想沈梨枝?”
“不是。”沈懷瑾搖頭,“我在想,如果‘骨藏情’真能深入夢境引導情緒……那這個東西就不只是‘香’了,它已經成為精神武器。”
蘇晚音點點頭:“而且,這種手段太過隱秘,比刀子還可怕。”
“所以我們必須在對方使用更多香譜前,找到源頭。”
金明池邊,一家低調卻雅致的女紅坊立在竹林之中,燈火未滅,似乎通宵有人工作。
門外,一塊舊木牌上寫著四個小字:“裁香為衣”。
“好名字。”沈懷瑾點評,“香可入骨,衣可貼身,聽起來她還真有點本事。”
二人上前叩門,不多時,一位中年女子打開門扉。她面色清冷,眼神如寒霜拂面,但并不張揚,只是微微一禮。
“二位深夜造訪,是為了香事?”
“沈梨枝?”蘇晚音直接問道。
女子看著她:“你是蘇晚音。”
“你還記得我?”蘇晚音微愣。
“曾與你在香會上比試過,十年前的香會,你贏了我一味。”
蘇晚音點點頭:“那今日我們是舊友重逢了?”
“算是。”沈梨枝微微側身,“請進。”
屋內布置極為簡潔,墻上掛滿香方手稿,榻前木柜中存著各色香丸、香磚和香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甜膩味,仿佛未燃的香火與冷玉混合。
“你們來此,是為了骨藏情?”
沈懷瑾點頭:“有人正在用它作惡。”
沈梨枝神色一動,低聲道:“我以為……這香早該被毀掉了。”
她緩緩走到一張長桌前,揭開一塊黑布,下面是一個封死的銅盒,盒上刻著“禁香”二字。
“骨藏情,是我年輕時一次錯誤的嘗試。我曾妄圖調出能引導情緒的香,結果……有人把它偷走,拿去做了壞事。”沈梨枝目光低垂,“我便退出香會,發誓再不調此類香。”
“你可知誰偷的?”
“我不知。”沈梨枝頓了頓,“但我知道,那人當年也有調香天賦。他跟我學藝,只學了兩年,便擅長情香一脈。他姓寧。”
“寧?”沈懷瑾眉毛一挑,“他還有名號?”
“外人稱他‘寧藏香’。”
蘇晚音眉頭輕皺:“這人我聽過。傳聞他能讓人嗅一香便夢中見神,后來在香會除名,不知所蹤。”
沈梨枝苦笑:“他還曾說過一句話:‘香入骨,不入心,才不會痛。’”
“聽起來像個大反派。”沈懷瑾評價,“那他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沈梨枝正色道,“但我知道他若用‘骨藏情’,下一步……一定會嘗試調配另一種香。”
“什么香?”
“‘憶香’——能喚起人深層記憶的香。”
三人都沉默了。
沈懷瑾沉聲道:“如果‘憶香’配合‘情香’,那么他就不止能讓人愛,也能讓人痛。”
蘇晚音點頭:“他可以用香去控制、折磨、摧毀一個人的精神。”
“比情蠱更狠。”
沈梨枝打開銅盒,從中取出一張殘缺的香方:“這是他臨走前偷走的那張方子的副本,只有三分之一。但足夠你們定位他下一步的行蹤。”
沈懷瑾接過一看,眉頭挑起:“這上面提到了兩味極稀有香材——離火藤、斷根芝。這兩味都只生于北疆幽林。”
蘇晚音看他:“你不會又想跑北疆吧?”
“不是我要去。”沈懷瑾低頭看著香方,“是我感覺,他已經去了。”
蘇晚音無奈扶額:“這家伙真是香瘋子。”
“不過也好。”沈懷瑾眼中閃過一絲光芒,“我們也該動動了。”
—
翌日,沈懷瑾將香方摹寫副本托人送去香會,并在城中發布香盜通緝令。不出三日,臨安城內數位香師前來拜訪,言明近日有人高價收購離火藤、斷根芝,還有人曾在永福橋下見過一名身披紅斗篷的男子,手中握著古式香爐。
“斗篷男?”沈懷瑾一拍大腿,“我在白馬寺后山看到過!”
“這么巧?”
“不。”他低頭,目光微沉,“不是巧,是他在挑釁。”
“挑釁你?”
“他知道我在查他,也知道我會來。”
蘇晚音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一路查下來……他像是在故意引導我們?”
“什么意思?”
“我們每次查案,總會碰到關鍵證人、關鍵線索,香方也能拼出副本。就好像……有人在背后留線。”
沈懷瑾一愣,神情凝重。
如果真是這樣,那寧藏香的目的不是逃避——而是表演。他在把自己當成一局棋的對手?
沈懷瑾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那我就接下這個挑戰。”
“你瘋了。”
“既然他想斗,那我就斗給他看。調香斗智,不也挺有趣?”
蘇晚音看著他,想起那夜他在花下倚香而立時眼中的鋒芒,不禁有些出神。
也許,他天生就屬于這樣的棋局。
也許,他們兩個,都屬于這場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