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三月，春水蕩漾，街頭柳絮隨風，雁影斜斜，正是好時節。

沈懷瑾卻無心賞景。他此刻正坐在臨安府衙的一間案審偏堂里，案前放著三張已經攤開的畫像，一張畫的是死者，一張是案發現場，還有一張，則是一張女子的背影圖。

他手里拿著一根剛從香爐里拈出來的線香，眉頭緊皺，像是要從這三幅畫上嗅出什么真相似的。

“沈兄。”蘇晚音一襲青衣，推門而入，手里捧著幾張字條，“這是我從書鋪老板那里順來的。他們說案發前兩日，這位死者曾去過東街‘藏香齋’，且與一女子爭執不斷，旁人只聽得她怒罵‘負心漢’三個字?！?

“藏香齋？”沈懷瑾眨了眨眼，“你有沒有聞見那鋪子的味道？”

“檀香里混著一股清冷的梅香?！碧K晚音想也沒想就答了。

“果然?！鄙驊谚粡椫福€香在空中微顫，灰燼顫落如雪，“就是這個味道。你再看——”他將那背影圖遞給她看，“這女人衣上殘留梅香，與藏香齋所售‘寒梅香’如出一爐?！?

蘇晚音一愣：“你是說，兇手是那個女子？”

“不?！鄙驊谚獡u頭，眸中精光一閃，“女子可能只是催化劑，真正的殺意，來自別處?！?

“什么意思？”

“我們去東街?！?

東街藏香齋是一家極有格調的香鋪，裝修不算豪奢，但不知為何，剛踏進去便讓人覺得像是入了某種結界?？諝庵谢熘放c舊木的味道，香不沖人，卻繚繞久留。

掌柜是個四十多歲、衣著干凈的中年人，見兩人進來，先是行禮：“二位可是為那命案而來？”

“你知道？”蘇晚音揚眉。

“昨日已有人來問過，我自然也聽說了。”掌柜嘆了口氣，“但我這鋪子是清凈買賣，真沒想到會惹來殺人之事?！?

沈懷瑾目光一掃，落在香架的最下一層：“你這‘寒梅香’，一年只出一次，賣得卻挺快?！?

“的確，原本今年才剛入貨三十盒，不出三日就賣光了?！闭乒袼坪跤行┳院?，“都是沖著‘江南沈家香方’來的。那可是老方子?！?

“沈家？”蘇晚音眼神一凜，“你不會跟沈懷瑾……”

“并無關系。”沈懷瑾嘆口氣，“江南沈家善制香，我只是同姓而已?！?

說話間，他忽然抬頭：“我想看看香方?！?

掌柜一愣：“這……”

“放心，我們不是查你。”沈懷瑾笑笑，“只是，這味香有個地方不太對?！?

最終，在蘇晚音亮出官印之后，掌柜老老實實從柜后取出一個灰舊木匣子。那是沈家舊香方的抄錄本，紙頁泛黃，字跡娟秀。

沈懷瑾看了一遍后，沉默不語，然后又湊近鼻端輕嗅，忽然抬頭道：

“你這香方，被人動過手腳?！?

二人出得藏香齋，已是夕陽西下。蘇晚音望著他：“你是說，那三十盒寒梅香，被人加了料？”

“不錯?！鄙驊谚c頭，“這香中多出一味‘夜含露’，表面雖是尋常草根，卻與一種罕見毒物‘醉龍骨’的味道極相似。一旦配伍錯誤，香煙吸入，可致短暫失憶與情緒紊亂?！?

“所以，那個爭執的女子可能并不是來尋仇的？”

“她可能根本不記得自己為何爭執?！鄙驊谚Ｏ履_步，望著天邊斜陽，“真正的殺意，是借她之手引發的‘局’。”

“香成局，人在香中。”蘇晚音也若有所思，“這味香，莫非正是……”

“‘引心香’。”

沈懷瑾說出這三個字時，聲音不高，但落在耳中，卻如暮鼓晨鐘。

“又是香會余香？”蘇晚音輕聲，“香會不是早就……”

“香會未死，只是換了個面目存在?！鄙驊谚従彽?，“你注意到了沒有，最近數起命案都與香氣有關?！?

“你懷疑……”

“香會殘余勢力，正在臨安重現?！?

他話音未落，忽有一名仵作疾奔而來：“沈公子！蘇姑娘！西城義莊又出命案了！”

二人對視一眼，不再多話，提步而行。

西城義莊。

這是臨安收尸、驗尸、停尸的集中之地，一般百姓死后若無親屬，會暫停于此，等候處置。

此刻，一具被白布蓋著的尸體正靜靜躺在堂前。

沈懷瑾掀開白布，頓時眉頭大皺：“又是這神情?！?

“什么神情？”蘇晚音側身湊近。

“嘴角帶笑，眼神空洞，皮膚泛灰，卻無外傷。”

蘇晚音倒吸一口冷氣：“與前案一模一樣？”

“可這次，不是中毒。”沈懷瑾搖頭，“而是——活活嚇死?！?

“嚇死？”蘇晚音一愣，“臨安夜不閉戶，哪來嚇死人之說？”

沈懷瑾蹲下，掀開尸體左袖，只見其手腕上，一道極細極淺的紅線痕跡幾不可察。

“是迷幻香引發幻覺，在高度精神刺激下，心臟驟停。”他望著尸體，“兇手想要的是——不留痕跡的恐懼致死?！?

“沈懷瑾。”蘇晚音聲音低沉，“你不會覺得……香會在試香吧？”

“沒錯?！鄙驊谚従徠鹕?，望著義莊門外陰影籠罩的小巷，眼神森然。

“香會余孽，或許已不再藏頭露尾，而是準備……再現人間?！?

三日后，臨安傳言沸騰。

傳言“蘇捕頭與沈公子偶得香會殘方，即將研制七情香譜，以證舊案真兇”，一夜之間傳遍了坊間巷口，甚至傳入了一些權貴耳中。

而在一處偏僻的酒樓閣樓內，幾道身影圍坐在矮桌前，燭火跳動，映出他們模糊不清的面容。

“他竟敢主動示威？”

“沈懷瑾……這個名字越來越礙眼?！?

“蘇晚音也不是泛泛之輩，若真是那人之后，不能大意。”

“……是否動手？”

短暫的沉默后，有人低聲道：“不必。我們先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若他真能拼湊出香譜碎篇……那也未嘗不是為我們做嫁衣?！?

“可一旦被朝廷盯上……”

“那就讓他死在‘香’下?！?

寂靜落地，燭火“噗”的一聲熄滅，房中頓時一片黑暗。

與此同時，蘇晚音女扮男裝，已混入西城一家專門調配香料的私坊。

她假名“宋小魚”，身份是新入行的學徒。因調香略有天分，很快引起香坊主事人注意。

而香坊背后似有一只無形之手，在不停收攏年輕女子，教其配香、制香，卻極少真正賣香，仿佛只是“養香人”。

這夜，坊中香味氤氳，隱隱夾雜一絲杏仁與鹿角草香，香主掀簾而入，環視一圈道：“今晚有貴客前來，爾等不得出聲，只管按我說的做。”

貴客？

蘇晚音心頭一緊，眼角余光一閃，只見香主親自點了一個香匣。

香煙裊裊升起，形似梅花，淡金色，帶絲微甜。

“是催眠香?！彼谛闹酗w快判斷，“這股香氣里摻了蓖麻毒素，微量卻足以使人昏昏欲睡。”

她正打算后退時，忽然有人從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她心中一凜，緩緩回頭，卻是一名身穿灰衣的男子，低聲道：“香主讓你上二樓。”

“我？”

“你調香最穩?！蹦侨寺曇衾涞?，手指微緊，“不準?；印！?

蘇晚音知道，局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她緩緩點頭，順從地向二樓走去。

樓上香氣更濃，簾幕之中隱隱坐著幾人。

“是她？”低沉的聲音響起。

“正是她，據說已能復現第三情香?！?

“很好。”那人語氣中帶著欣賞，“我們要的，不止是香人，更是香種。”

蘇晚音不動聲色，腦中迅速翻滾各種反應方案。忽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說……你有沒有試過把‘斷腸草’跟‘紅花’混合后加熱？效果拔群哦?！?

蘇晚音險些笑出聲來。

沈懷瑾！

她輕咳一聲，佯裝無意地在香爐邊輕拂，借力撥動爐火，香氣一變，那金梅香頓時混入了一縷奇異苦香，幾名樓上之人神情驟變。

“什么味道？”

“她動了香！”

還未等他們出聲，樓下忽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窗戶盡碎，黑影破空而入。

“沈懷瑾你瘋了？！”

沈懷瑾落地一滾，跳起道：“不是我瘋，是你瘋！你居然真把自己當香種了？”

話音未落，他猛然從袖中撒出一把香粉，樓內頓時煙霧繚繞。

蘇晚音趁亂一掌打翻香爐，烈焰猛地騰起，將那箱密藏香材燒成一團。幾名香人還未出手便被嗆得倒地。

沈懷瑾拉住她就跑：“快走！我只備了半刻鐘后路！”

“我再晚一步就真被你賣了！”蘇晚音錘了他一拳，咬牙切齒，“你是不是早就在看著？”

“廢話，我在對面樓上守了一天。”

“那你還讓我扮香種？”

“因為你長得香?！鄙驊谚贿厸_，一邊笑。

“……你信不信我真掐死你?！?

二人狼狽逃出香坊后，回到自家小院，已是后半夜。

沈懷瑾一頭倒在竹榻上，喘著氣道：“不枉我從捕快那里套來這整月香案圖譜……我們可以確定，幕后香人還未掌握完整香譜。我們手里這一頁，正是他們缺失的一環?！?

蘇晚音臉色微凝：“那我們不是掌握了他們要殺人滅口的理由？”

“恭喜你，成為了香會必殺之人?！?

“你也是。”

“那咱倆……只能相依為命了?！?

蘇晚音冷哼：“做夢?！?

夜深人靜，院中香氣未散，沈懷瑾翻身看著窗外夜色，忽然低聲喃喃：

“七情香譜……控制的不只是情緒，還有命運?！?

而此刻，臨安暗處，一只深藏的黑手，已悄然伸出——

下一環，已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