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舊轎車在墨桑市被暴雨鞭撻的街道上疾馳,如同一尾在驚濤駭浪中掙扎的魚。雨刮器瘋狂地左右搖擺,勉強在擋風玻璃上刮開兩條短暫清晰的扇形視野,旋即又被密集的雨點重新覆蓋。窗外的一切——扭曲的霓虹、模糊的建筑輪廓、偶爾掠過的昏黃路燈——都如同浸泡在渾濁的墨水里,扭曲、晃動,帶著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車廂內彌漫著濃重的濕氣和揮之不去的腥味——來自葉修身上未干的雨水和粘液,也來自窗外那無邊無際的、裹挾著海洋死亡氣息的暴雨。引擎低沉的轟鳴是唯一的背景音,壓過了葉修沉重而紊亂的呼吸。他蜷在副駕駛座上,身體依舊殘留著劇烈的顫抖,左手手腕上被那冰冷滑膩之物抓握的劇痛和殘留的粘膩感揮之不去,指尖那點暗紅近黑的污穢印記,在儀表盤幽微的光線下,如同一個活著的詛咒烙印,散發(fā)著無聲的惡毒。
他下意識地用右手死死攥住左手手腕,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試圖壓制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懼。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擊著胸腔,提醒著他剛剛逃離的、那扇門后蠕動著的、名為“降臨”的恐怖。
“霍華德的祭禮……鎖定我?”葉修的聲音干澀沙啞,打破了車內的沉默,每一個字都像砂紙摩擦過喉嚨,“那到底是什么東西?林奇……他最后……”
“林奇?”蘇蔓的目光專注地注視著前方被雨幕吞噬的道路,雙手穩(wěn)穩(wěn)地握著方向盤,車速沒有絲毫減緩。她側臉的線條在儀表盤幽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冷硬?!八呀洸皇橇制媪恕T凇驼Z者’徹底占據(jù)他心神,在他用污穢之血畫下那個‘降臨道標’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你看到的,只是一具被‘深潛者’力量污染、短暫驅動的空殼,一個用來引動‘低語者’共鳴、定位你的誘餌和工具。”
深潛者?降臨道標?
這些陌生而褻瀆的名詞如同冰冷的石塊砸進葉修混亂的腦海。他想起林奇最后那黑窟窿般的眼睛,那非人的力量和濕滑冰冷的觸感。
“那門后面……那個東西……”葉修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眼前再次浮現(xiàn)墻壁滲出粘稠黑暗、巨大輪廓蠕動的景象,“它……是霍華德要喚醒的……神?”
“神?”蘇蔓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充滿嘲諷,“如果你認為那種存在于宇宙誕生之前的瘋狂、混沌、對渺小人類充滿無盡惡意與漠視的‘東西’是神的話。我們更習慣稱呼祂們?yōu)椤f日支配者’(Great Old Ones),或者……‘不可名狀之物’(Unspeakable)?!彼穆曇羝届o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枯燥的學術名詞,但字里行間透出的寒意卻足以凍結靈魂。
“至于門后那個,不過是祂力量透過‘降臨道標’和‘低語者’共鳴,投射過來的一小片‘影子’,一個饑餓的、想要在現(xiàn)實世界暫時找到一個‘巢穴’(Vessel)的碎片。就像章魚伸出的觸手末端?!彼D了頓,瞥了一眼葉修慘白的臉色和緊攥的手腕,“你很幸運,它還沒完全擠進來。否則……”
她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含義比任何描述都更令人毛骨悚然。葉修胃里一陣翻攪,幾乎要嘔吐出來。巢穴?他差一點就成為那種東西的容器?被那粘稠的黑暗徹底吞噬、消化?
“為什么是我?”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命運玩弄的憤怒沖淡了一絲恐懼,葉修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蘇蔓冷硬的側臉,“就因為我去過你的店?因為那個該死的海螺?!”
蘇蔓沉默了幾秒,雨水敲打車頂?shù)穆曇粼诩澎o中格外清晰。前方道路的能見度越來越低,雨幕仿佛連接天地的灰色巨墻。
“因為你的‘特質’?!彼K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透人心,“你像一塊海綿,葉修。一塊對‘異?!汀嫦唷兄鯇こN樟Φ暮>d。你的好奇心,你的探究欲,你內心深處那股不顧一切也要撕開表象的執(zhí)念……在‘低語者’的感知里,這就像黑暗中的燈塔,比恐懼和貪婪更讓它‘著迷’。霍華德的儀式需要‘媒介’,需要能承受舊日力量碎片沖擊、能短暫穩(wěn)定‘降臨’通道的容器。你的精神……或者說,你精神中那種特質,讓他們選中了你。林奇只是個開始,一個測試和定位的犧牲品。你,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主祭品’(Primary Vessel)。”
主祭品!燈塔!
葉修如遭雷擊,渾身冰涼。他引以為傲的記者本能,那驅動他追尋真相、揭露黑暗的執(zhí)著,竟成了將他推向深淵的罪魁禍首?這荒謬絕倫的結論讓他幾乎要瘋狂地大笑出來。
“那老教授呢?”他幾乎是吼出來,試圖抓住一根稻草,“你說他留下的東西……他能幫我們?他自己都瘋了!”
“趙明理教授,”蘇蔓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他是墨桑大學研究古代神秘學和邊緣宗教史的權威。他接觸到了不該接觸的知識碎片,關于‘深潛者’的崇拜,關于霍華德那個名為‘深淵回響’(Echoes from the Abyss)的古老邪教,以及……關于如何干擾甚至短暫封閉他們與‘舊日’建立連接通道的方法。他試圖警告,試圖找到對抗的方法。但那些知識本身就是劇毒?!?
車子猛地拐進一條更加狹窄破敗的街道,兩旁是沉默矗立的、墻皮剝落的老式居民樓,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無數(shù)只盲眼,在暴雨中注視著這輛闖入的不速之客。
“他在徹底崩潰之前,把他研究的關鍵……可能是線索,也可能是最后的警告……藏了起來。只有找到它,我們才有一線生機,在你徹底被‘低語’摧毀、或者被霍華德抓去完成最終儀式之前?!碧K蔓猛地踩下剎車,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車子停在一棟爬滿枯藤、墻皮大片剝落、顯得格外陰森破敗的六層老式居民樓前。樓門口的鐵門銹跡斑斑,半敞開著,里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雨水順著樓頂破損的排水管嘩嘩流下,在樓門口形成一片渾濁的水洼。
“到了。”蘇蔓熄了火,拔出鑰匙。她沒有立刻下車,而是從深色旗袍的內袋里,取出了那把造型古怪的黑色短刀。幽暗的刀身即使在車內昏暗的光線下,也隱隱散發(fā)著一種非自然的寒意,上面蝕刻的扭曲符文似乎活了過來,在緩緩流動。
“記住,”她轉頭,深潭般的黑眸在黑暗中銳利如刀,緊緊鎖住葉修的眼睛,“進去之后,無論看到什么,聽到什么,不要觸碰任何東西,尤其是那些看起來像是文字或符號的痕跡。不要相信你眼睛看到的全部,更不要相信你耳朵聽到的任何‘低語’。跟緊我,一步都不要離開。明白嗎?”
她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凝重,帶著一種面對致命污染源般的警惕。
葉修的心臟再次狂跳起來,他深吸一口混雜著霉味、濕氣和車內皮革氣息的空氣,用力點了點頭。指尖的污穢印記隱隱發(fā)燙。他沒有選擇。公寓里那扇門后的蠕動和低語,如同跗骨之蛆,從未真正遠離。
蘇蔓推開車門,冰冷的暴雨瞬間涌入。她像一道融入雨夜的影子,無聲地滑了出去。葉修咬緊牙關,緊隨其后。
***
樓道里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復合氣味——濃重的灰塵、潮濕墻體深處散發(fā)的陰冷霉味、某種腐敗食物餿掉的酸氣,還有……一絲極其微弱、卻頑強鉆入鼻腔的、熟悉的鐵銹與深海淤泥的腥氣!這氣味如同冰冷的毒針,瞬間刺穿了葉修的神經,讓他胃部一陣痙攣。
聲控燈早已失靈。蘇蔓似乎對黑暗視若無睹,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向通往樓上的樓梯。她的身影在絕對的黑暗中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唯有手中那把黑色短刀的刀鋒,在偶爾從破窗透入的、被雨水扭曲的微光下,反射出一線令人心悸的幽冷寒芒。那寒芒,成了葉修在粘稠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方向標。
他跌跌撞撞地跟上,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仿佛從未被打掃過的積塵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噗噗”聲。樓梯扶手冰冷粗糙,布滿銹跡。四周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沉重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朽的味道。那絲若有若無的腥氣,始終縈繞不散。
終于,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爬了四層樓,蘇蔓停在了一扇深褐色的老舊木門前。402室。門牌號歪斜著。門縫下方,沒有一絲光亮透出。
蘇蔓沒有去敲門。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前,側耳傾聽。葉修也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死寂。
絕對的、如同墳墓般的死寂。連樓外狂暴的雨聲,在這里似乎也被厚重的黑暗和墻壁隔絕了大半,只剩下模糊的、遙遠的嗚咽。
蘇蔓伸出手,沒有用鑰匙,只是用那把黑色短刀的刀尖,極其小心地、無聲地抵在老舊的鎖孔上。刀尖上那些扭曲的符文似乎亮了一下,極其微弱,如同呼吸。隨即,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噠”聲響起,仿佛內部某個銹蝕的機括被無形的力量撥動。
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復雜的惡臭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灰塵、霉菌、排泄物的騷臭、藥物腐敗的酸氣……以及那核心的、如同腐爛海藻浸泡在鐵銹中的、令人作嘔的深海腥氣!這氣味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扼住了葉修的喉嚨。
蘇蔓沒有絲毫猶豫,用刀尖輕輕將門縫推大,側身閃了進去。葉修強忍著嘔吐的欲望,緊隨其后,一步踏入了趙明理教授的家門。
慘淡的、來自窗外雨幕的微光,勉強勾勒出客廳的輪廓。
這里不像一個家,更像一個被颶風席卷過、又被時間遺忘的廢墟。家具東倒西歪,被粗暴地掀翻、砸碎,木茬尖銳地指向各個方向。書籍、紙張如同被爆炸拋撒過,鋪滿了地面、沙發(fā)、甚至掛在傾倒的書架上,厚厚地積著灰。碎玻璃、陶瓷片、各種雜物散落一地。
然而,最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覆蓋一切的“文字”!
墻壁上、地板上、天花板上、翻倒的家具側面……目之所及,幾乎每一寸裸露的表面,都被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寫滿了、刻滿了、畫滿了!
那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語言。那些符號扭曲、癲狂、褻瀆!如同無數(shù)只瘋狂掙扎的蠕蟲被凝固在二維平面上,又像是某種患有嚴重精神分裂癥的幾何圖形在痙攣抽搐。它們由各種難以想象的介質構成:干涸發(fā)黑、散發(fā)著濃烈腥臭的粘稠液體(毫無疑問是血,但帶著深海生物的腥氣);某種暗綠色的、如同霉菌分泌物般的污跡;尖銳物體刻下的深刻劃痕;甚至是指甲在墻皮上生生摳出的、帶著皮屑和血痂的凌亂溝壑!
這些瘋狂的符號并非雜亂無章。它們以客廳中央某個看不見的點為核心,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眩暈的、螺旋狀向外輻射的排列!越靠近中心,符號就越密集、越扭曲、越具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活性”!仿佛隨時會從墻面地板上蠕動下來。
葉修僅僅掃視了幾眼,一股強烈的眩暈和惡心感就猛地沖上頭頂!太陽穴突突直跳,那些扭曲的線條仿佛活了過來,在他視網膜上瘋狂地扭動、重組,試圖拼湊成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怖形態(tài)!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僅僅是視覺的污染,就足以撼動心神!
“精神污染場……”蘇蔓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握著黑刃的手更緊了,指節(jié)泛白,刀身上的符文流轉著比之前更清晰、更急促的微光,似乎在對抗著空氣中無形的侵蝕力量?!八詈蟮娜兆印耆弧k們’的低語占據(jù)了。他在試圖記錄……或者說,被強迫記錄下那些來自深海的瘋狂知識。”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雜物和那些詭異的符號,腳步輕盈得像貓,朝著應該是書房的方向走去。書房的門半開著,里面透出的黑暗更加濃郁,那股混合著腥臭的腐敗氣息也更為強烈。
葉修強迫自己挪動灌了鉛的雙腿,視線死死盯著蘇蔓的后背和她手中那把散發(fā)著微光的黑刃,不敢再亂看周圍那些足以令人發(fā)瘋的符號。他跟著蘇蔓,一步步挪向那扇半開的書房門。
就在他即將踏進書房門檻的瞬間——
“沙沙沙……沙沙……”
一個極其微弱、粘膩、如同無數(shù)只細小節(jié)肢在干燥紙張上爬行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書房深處的黑暗中傳來!
這聲音并非響在空氣中,而是如同冰冷的鋼針,直接刺入葉修的耳膜深處,精準地搔刮著他最敏感的神經!一股比在臥室里聽到的“低語者”聲響更冰冷、更令人頭皮炸裂的褻瀆感瞬間攫住了他!
是那個聲音!是他在自己臥室里聽到的、來自“低語者”海螺的、如同億萬蠕蟲爬行的聲音!它怎么會在這里?!
葉修渾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間凍結!他驚恐地望向書房深處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
蘇蔓的動作也瞬間停滯!她猛地轉身,黑刃橫在身前,刀鋒直指黑暗深處,深潭般的眼眸里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銳利寒光!
“它…它追來了?!”葉修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指尖的污穢印記仿佛在呼應那“沙沙”聲,傳來一陣灼熱的刺痛。
蘇蔓沒有回答。她的目光如同鷹隼,死死鎖定著書房內某個角落。那“沙沙”聲時斷時續(xù),仿佛在黑暗中移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蘇蔓的視線掃過書房門口附近傾倒的書架下,一堆被灰塵覆蓋的書籍和散落的紙張。她的目光猛地一凝!
在那些散落的紙張邊緣,一張被揉皺的、邊緣沾染著同樣暗紅污漬的便簽紙,半露在外面。上面,用顫抖但尚能辨認的筆跡,潦草地寫著一個詞組和一個地址:
“鑰匙…在…深海之眼…”
“墨桑市海洋地質觀測站…地下…B7…勿信…影子…”
沙沙…沙沙沙……
那粘膩的爬行聲,似乎正從書房深處,緩緩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饑渴感,朝著門口的方向移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