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那上茅房的小鏢師已經回來，默默坐回都老鏢頭的右手位，隨之回來的還有一位帶刀的壯碩鏢師。

就在此時，一陣懶洋洋的聲音傳來。

“喲，這是誰家的少爺這么講究，怎么屙屎還帶個手下擦屁股的？”

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大堂中間那單開一桌的錦衣公子，一邊斟酒一邊漫不經心道。

他將酒杯滿倒得將要溢出來，然后晃晃酒壺，一滴都不剩。

龍門鏢局眾人聞言臉色一沉，那位少年鏢師面色尷尬，那位跟隨而去的帶刀鏢師更是滿臉怒容，重重一哼，卻也極守規矩，沒有逾距說話。

倒是那老鏢頭濃眉微微蹙攏，眼神中雖有不悅，卻也不形于色，養氣的功夫還算深厚。

他從懷中摸出一粒碎銀，屈指一彈，便流星似的射到柜臺店小二的硯臺里。

“小二哥，給這位公子爺再上壺酒，要一樣的?！?

隨即低頭張嘴又說了幾句，似是有意說給公子那桌聽的，聲音不大，到了洪冼象這邊便幾乎聽不清。

不過洪冼象大黃庭已恢復第一重，細聽之下也清晰入耳。

朱重八問常燕衡：“那老鏢頭說了什么？”

常燕衡道：“都老鏢頭說，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一壺酒請公子爺，算交個朋友?！?

朱重八點點頭，低聲道：“傳音入密。這對老鏢頭內功造詣不淺，恐怕早就開始留意防范大堂的客人，也算是小小的露一手，敲山震虎?！?

洪冼象表現得事不關己的樣子，感覺什么也沒聽到，不過常燕衡能聽清楚倒是出乎他的意外。

這二人當中，朱重八占主導地位，常燕衡為輔。朱閱歷深厚，見聞廣博，山川地理，人文民俗樣樣可談，可論武功而言，似乎修為遠不如常燕衡。

那錦衣公子卻笑著從衣襟里摸出一大錠官銀，徑直扔到前臺，那店小二連忙捧在手里如獲至寶，上前躬身媚笑道：“公子有何差遣，小的立馬去辦！”

錦衣公子笑道：“既然都總鏢頭要請在下喝酒，我也不能小氣，讓人看了笑話，去，把你們家最后的酒拿來，我請龍門鏢局的諸位英雄每人一壺。”

都老鏢頭當即臉色一沉，對方當面道破他的身份，不怕他是行走江湖的老手，就怕他盯上自己這趟鏢蓄謀已久。

他冷笑開口，這一回挾帶內勁，語音中氣十足，整個大堂都聽得清清楚楚。

“都某替眾兄弟謝過公子美意，不過我們鏢局有規矩，走鏢的鏢師不能沾酒，公子這既然知道鄙人的身份，為何還要請酒，是不懂江湖規矩，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錦衣公子故作驚詫道：“怎么，你們押運的東西很值錢嗎？本公子在金陵的時候與人開局設賭，曾一個晚上輸去了十萬兩白銀，這十年從我手中流過的銀子，沒有八十也有百萬兩之巨，你送那幾只大箱子頂多一口裝一萬兩，還不夠本公子一晚上輸的，你懷疑我，看不起誰？”

洪冼象一驚，心想這世道果然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自己為一兩銀子的客房錢犯愁，有人可以一晚上輸十萬兩，也不知是他吹牛還是真有實力。

不過他能一眼估算出那些押運的箱子價值幾何，顯然是見過許多銀錢的人。

都老鏢頭面不改色道：“公子說笑了，我們龍門鏢局如今千辛萬苦，才勉強保住江湖四大鏢局之末不掉隊，哪有實力接下這么大的單子，只不過是押運一些尋常的土儀貨物罷了，路上礙眼，給諸位英雄添堵了。若公子覺得值這五萬兩，到了目的地后可以找雇主買下來，都某樂意促成一樁美事。”

土儀？外面那么深的車轍，洪冼象顯然是不信的，他看向朱重八，低笑道：“聽老鏢頭的意思，這五口箱子還真是裝石頭的，哈哈！”

朱重八臉上也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回道：“我要是那公子就先答應著，萬一人家裝的是黃金呢，就賺大發了?！?

錦衣公子將酒杯往桌上一擱，興奮的擊掌三下，笑道：“妙極，妙極！”

“都老鏢頭說是土特產，這位小道長說是石頭，這位大胡子說是黃金，不如小弟我設一局，諸位各自下注，在場的大伙皆可跟注，咱們就押這趟鏢送的究竟是何物件，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洪冼象與朱重八、常燕衡三人互視交換眼神，心照不宣，仿佛都在說這錦衣公子耳力不俗，竟也是個練家子，這雨夜小店的客人，都不是俗人。

話剛說完，他竟挽袖親自收拾起桌上杯碟，三兩下騰出一塊空地，又從包袱里攤開一張錦緞，上面劃分區域寫著“大、中、小”三字。

“咱們就以石頭為小、土儀為中、黃金為大，各自下注，買定離手！”

洪冼象無奈苦笑，這人還真是資深賭鬼，連賭具都隨身攜帶，看來按個脹鼓鼓的包袱里，還能摸出骰盅和牌九。

都說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被這紈绔公子三番兩次玩笑消遣，尤其是以押鏢為注，更是鏢行大忌，倘若傳出去，龍門鏢局的名聲便也徹底敗壞了。饒是一向脾氣沉穩的都弼達，此刻也動了真火。

他正想出手將那公子的桌給掀翻了去，忽然木門被踢開，一位衣著略顯邋遢，腰間掛著酒壺的中年漢子大步走進屋內，他一雙布鞋被泥濘包裹，進來也不先急著找座位，而是在門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刮著鞋底的泥巴。

眾人皆皺眉，他卻渾然不覺，進來后金刀大馬的徑直往錦衣公子對面一坐，腳隨之往板凳上一踩，像是別人欠他二百貫錢似的，臭臉道：“小子，你買什么，我跟注你！”

洪冼象不由脖子一縮，以手遮臉，生怕那人認出他似的，原來那邋遢漢子便是五散人之一的周顛，之前在武當山上有過幾面之緣，還向自己敬過酒。

錦衣公子微微一笑，道：“我之前不是說了么，我買‘白銀’?！?

周顛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道：“你設的賭具，大、中、小都沒有‘白銀’，萬一你知道內幕押的是對的，其他人無論怎么下注都是輸，你不是穩賺不賠么？”

錦衣公司攤手無奈道：“唉，這位老英雄，話可不能亂講，我這賭局又不強迫誰，主打一個愿者上鉤，再說了，都老鏢頭自己都說是土儀了，誰的內幕消息有他清楚啊，你說是吧?”

周顛眼珠滴溜溜一轉，隨后轉向都弼達，正欲質問他，不料突然間如同見著鬼似的，頓時氣焰全消，縮成一團，屁股貼著板凳慢慢挪到邊緣，仿佛下一刻便要找機會溜出去似的。

洪冼象還正納悶呢，怎么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周顛，變得這么儒雅拘謹？

原來周顛先前進屋的時候忙著拍雨刮泥，又循著門外聽到的聲音找那白臉小子下注，卻沒注意到另外一桌坐著的那一大一小兩位女子。

尤其是那位冷若冰霜的黃衫女子，雖未曾有任何多余動作，可那一動筷的舉動，便讓周顛魂飛魄散，坐立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