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虞驚鴻出了公主府，整個人都還有點發懵。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夜間寒風吹過，虞驚鴻不由抱緊胳膊。

卻也因此清醒起來。

竇弋見狀，趕緊脫下外袍給虞驚鴻裹上。

虞驚鴻看向他，苦笑問道，“你現在還覺得長公主是個毫無心計與謀算的女子嗎？”

竇弋凝視著她，無聲搖頭。

今日怕是再來兩個人，也要在長公主手下敗下陣來。

想起臨走時，長公主親自出來相送。

——“將你們的住所告訴本宮吧，也許需要你們的幫忙也說不定。”

“關于英兒的事，出于感激，本宮也合該送些謝禮過去。”

說這話時長公主笑瞇瞇的，又是那副溫柔謙順的模樣，憑誰來也要被她的外表騙過去。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會更讓人覺得可怕。

雖說更讓她覺得奇怪的是，為何小殿下跟長公主說完話之后，長公主又改了主意。

但她也更加清楚了小殿下對長公主的意義。

虞驚鴻有些慶幸。

慶幸自己還有醫術傍身。

慶幸自己對小殿下還有作用。

更慶幸目前自己還跟長公主是一邊的人。

虞驚鴻垂眸，看著竇弋腰間的熏球出神。

但愿吧。

……

“徐家丞，你明日往縣令府上遞道帖子，說本宮邀他至公主府商議要事。”

嬴驪送走虞驚鴻二人后，轉身吩咐道。

徐家丞恭敬領命，并不多言。

嬴驪存了考察的心思，“你今日事辦得不錯，等尋著機會，本宮會進言，將你升任為公主府主簿。”

“臣謝過殿下賞識。”

徐家丞再次低頭，不見絲毫自傲神色。

嬴驪滿意頷首，叫徐家丞退下了。

觀楚牽著嬴宣英上前，“殿下，呂逢那處？”

“吩咐人看緊點，”嬴驪冷聲，“要是這事真的跟他有干系，倒省得我再單獨跑一趟了。”

“還有他上次買的奴仆，你叫人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西郊從那處買的。必要的時候，將人帶到我的面前。”

“明白。”

觀楚深知此事的重要性。

那呂逢，如若真的與略賣良人一事有關，再加上與趙皇后案的關聯，真真是罪無可赦。

“那你下去吧，我跟英兒聊聊。”

嬴驪長舒一口氣，揉了揉眉心。

算起來來封地還未有一月，就碰到這么多事，實在是令人不悅。

到底還是永寧縣有人一手遮天。

嬴驪眉宇間閃過一絲狠厲，也許該趁著這件事，將那只手剁了。

“姑姑……”

嬴宣英小聲喚道，兩只貓兒緊緊跟在她的身后。

她怯怯地抬頭看向嬴驪，姑姑現在好像也不開心。

是因為英兒惹姑姑生氣了嗎？

嬴驪眉宇間的陰霾在觸及嬴宣英怯怯目光的瞬間消散無蹤，只余下深深的疲憊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

她蹲下身，將面前的小團子整個攏進懷里，冰涼的指尖意外感受到小人兒身上溫熱的暖意，這才注意到夜色已濃，涼意侵人。

“英兒冷嗎？”

嬴驪輕嘆一聲，用自己尚存一絲暖意的手包裹住嬴宣英有些涼意的小手。

嬴宣英搖搖頭，小手反而更用力地回握住姑姑的大手，小聲道，“姑姑的手涼……英兒給姑姑暖暖。”

小團子頓了頓，鼓起勇氣抬頭直視嬴驪的眼睛，“姑姑……是不是很累？是因為英兒不好嗎？英兒讓姑姑操心了。”

嬴驪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

她牽起嬴宣英的手，走到溫暖的內室，屏退左右，只余她們姑侄二人，還有角落里那兩只彼此對峙、尾巴不安甩動的貓兒。

安神熏球散發出清冽溫厚的藥香，彌漫在靜謐的空間里。

她抱著嬴宣英坐在鋪著厚軟墊子的矮榻上，讓小人兒窩在自己懷里，下巴輕輕抵著她柔軟的發頂。

“傻英兒，姑姑怎么會怪你？”

嬴驪的聲音帶著低柔的沙啞，“姑姑這樣，是因為外面有些像老虎一樣的人想欺負我們，姑姑得打起精神，變成更厲害的獵人，用弓箭和陷阱保護你，保護我們公主府，讓他們不敢靠近。”

“老虎？”嬴宣英困惑地眨眨眼，想起曾經在宮里見過的猛獸圖鑒，“可是……姑姑看起來……”

她找不到詞來形容，只覺得今天的姑姑又累又冷，和宴席上那個眼神突然變得像冰塊一樣冷的姑姑仿佛兩個人。

“因為對付老虎，光靠微笑和講道理是不夠的。”

嬴驪用她的小手貼住自己的臉，試圖解釋，“就像之前在林宅，府上的高大人，他想害姑姑，如果姑姑只是像平常那樣好聲好氣地說‘希望你不要這樣’，他會害怕嗎？不會的，他只會覺得姑姑軟弱可欺，下次會用更壞的辦法。”

“所以姑姑那時就要……變得很兇，像冬天的風一樣冷，像打雷一樣可怕，讓他知道害怕，不敢再動壞心思。”

嬴宣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臉上仍有些迷惘。

她想起了宴席上姑姑眼神變冷后，那個一直很兇的林縣令就真的怕了，后來說話都開始哆嗦。

原來姑姑的“兇”，是為了趕走更可怕的老虎。

嬴驪感受到懷里小身體的細微放松，繼續輕聲道，“那英兒呢？夜間還會夢魘么？還想著母后嗎？”

嬴宣英皺起一張小臉，“他們都說母后走了，可是英兒不知道，母后去了哪里。英兒怕。”

“母后會知道英兒去了哪里嗎？”小團子有自己的擔心，終于問了出來，“母后是不要英兒了嗎？”

嬴驪抿唇，“當然知道，姑姑已經告訴過她了。”

“英兒，你的母后去了很遠的地方，一個我們以后都會去的地方，不過是有早有晚罷了，但那并不是件壞事。”

嬴驪抱緊她，“英兒只需記住，你的母后永遠愛你。你看，你的頭上還系著她給你打的彩色絲絳。所以即便是到了那個地方，她也能看見你，如果你過得不好，她會傷心的。”

母后會傷心嗎？

英兒眨了眨眼睛，英兒不想母后傷心。

“那我的好英兒不要怕，好不好？母后不在了，還有姑姑。”

嬴驪輕聲引導，就像以往一遍又一遍地對著嬴宣英重復。

“有什么事姑姑都會保護你的。”

嬴宣英終于點頭。

嬴驪這才笑了起來，驅散了眉間的疲態。

她的指尖溫柔地梳理開嬴宣英額前的小碎發，直視著她純凈透亮的眼睛，“英兒，還記得你要跟姑姑說的‘秘密’嗎？”

嬴宣英身體微微一僵，但終于不再躲閃。

她本來就要把這個秘密告訴姑姑的。

只是如果姑姑知道了，姑姑會討厭她嗎？

嬴驪的聲音更輕柔了，穩穩地將她圈住，“姑姑已經知道了，英兒能跟很多小動物說話是不是？而且英兒也能聽到小貓、小鳥告訴你的悄悄話，就像交了很多別人看不見的動物朋友。”

嬴宣英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

姑姑猜得真準！

嬴驪被她的模樣逗笑，“英兒不必害怕，這是上蒼給英兒的恩賜，是英兒獨一無二的地方，就像……”

嬴驪輕輕捏了捏嬴宣英腰間掛著的那個熏球，“就像虞姐姐能做出這么神奇的香藥球一樣。很厲害，很特別，對不對？”

被姑姑肯定，嬴宣英的緊張變成了小小的興奮。

她用力點頭，“嗯！英兒可以和它們說話！它們也愿意告訴英兒！”

“姑姑也為英兒開心，”嬴驪微笑著，眼神卻緩緩變得極為認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嚴厲，“但是英兒，這份特別，也很……危險。”

“危險？”嬴宣英不解歪頭。

“就像一把鋒利的小匕首，它可以幫你打開漂亮的果子皮，但如果一個不小心，也會割破你自己的小手。”

嬴驪耐心地拿起矮幾上銀簪末端尖利的一點，在指尖小心避開位置比劃了一下，“英兒今天是不是很努力地想幫橘侯，想幫姑姑查清楚那些很遠的地方發生的事？”

嬴宣英想起之前那種仿佛要把所有消息都塞進小腦袋里的急切感，以及隨之而來的那種悶悶的、眼前發黑的感覺，怯生生地點頭。

“可是英兒著急，想知道橘侯在哪……”

“姑姑懂。”嬴驪心疼地拍了拍她的額頭，“你想幫橘侯，想幫姑姑，是姑姑的好孩子。”

“可是凡事皆有限度，就像果子皮，薄薄一層剝落下來很完整，但如果你太用力，它就會破掉。”嬴驪的指尖輕輕點在嬴宣英小小的額間穴位上，“英兒如果太過用力，這里、這里，就會疼，會累，就像我們今天暈倒一樣，是太用力太著急了。”

嬴宣英的小臉皺在一起，努力理解著。

“就像……橘侯以前很小的時候，不能跳到很高的墻上去，會摔跤？”

“對！”嬴驪欣慰地笑了，“就是這個道理。英兒現在就像橘侯小的時候，所以你不能沒有限制地去使用它。那樣對你不好，會讓關心你的人擔心害怕。”

嬴宣英低頭，手指絞著衣角，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可是，橘侯遇到危險了……”

如果以后姑姑也遇到危險，她還是會這樣的。

“你看，今天虞姐姐是不是把橘侯送回來了？”

嬴驪將她的腦袋轉向角落里還在對峙的兩只貓。

“而且你告訴姑姑之后，姑姑是不是也叫觀楚姐姐帶人去找了？所以英兒，獲取消息有很多種方法，你可以告訴任何一個你信任的人，來選擇一個不會傷害自己的方法。”

嬴宣英看著一臉關切的姑姑，又看了看角落里活蹦亂跳的橘侯和那只臭著臉的黑貓，心里的一切焦灼竟好像真的被姑姑的溫言軟語一點點化開。

小團子的小臉上終于綻開一個純粹的笑容，“嗯！英兒知道了！以后英兒不會讓自己暈倒了，不讓姑姑擔心。”

“下次英兒和動物朋友說話，會慢一點，一點點問！”

嬴驪笑道，“好~我們一點點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