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無為天道·大禹問道
書名: 夏傳之姒少康記作者名: 夏天的檸檬味本章字數: 8452字更新時間: 2025-07-01 12:3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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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之野,陽城新都。
九鼎落成帶來的煌煌氣象尚未散盡,王宮深處卻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雕梁畫棟的明堂之內,青銅燈樹的光焰在夜風中搖曳,將禹王伏案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繪有九州山川的巨大屏風之上,如同蟄伏的巨獸。
案幾之上,堆積如山的簡牘,是來自九州萬國的奏報:東夷水患初平,田畝復墾,然流民安置艱難,時有械斗;南疆瘴癘漸起,巫醫束手,人心惶惶;西陲戎狄窺伺,游騎屢犯邊塞;北地苦寒,今歲歉收,饑民已有易子而食之慘聞……每一卷簡牘,都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禹的心頭。
他放下手中一卷來自淮泗的急報,上面詳細描述了因水道初通,下游新墾之地與上游舊族因水源分配不均爆發的流血沖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玄圭,那溫潤的玉質此刻也驅不散眉宇間凝結的冰霜。息壤神威可填淵造陸,開山神斧能劈開龍門,九鼎玄功足以鎮壓相柳邪魔……然而,面對這紛繁復雜、如同亂麻的人間百態,那移山填海的神通,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堵不如疏……水脈如此,人心……亦如此乎?”禹低聲自語,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寂寥。他推開窗欞,夜風裹挾著新都尚未散盡的塵土氣息涌入。仰望蒼穹,星河浩瀚,亙古流轉,仿佛亙古不變的冷漠眼眸,俯視著大地上螻蟻般的悲歡離合。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與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淹沒了他。
治水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血染山河,終換來九州初定。可這“定”,竟如此脆弱?如此……令人窒息?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站在龍門山巔,面對那狂暴無匹、欲吞噬一切的弱水洪流時的無力感。只是這一次,無形的“洪水”,來自人心。
“王上。”一個蒼老而沉穩的聲音在殿外響起。皋陶,這位以刑法嚴明、斷案如神著稱的老臣,不知何時已立于階下。他須發皆白,身形佝僂,唯有一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隼,仿佛能洞穿人心。
“皋陶。”禹并未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無垠的星空,“你看這星河流轉,亙古如斯。可知……天道為何?”
皋陶沉默片刻,緩步上前,與禹并肩立于窗前。“天道渺渺,非人智可盡窺。然,觀星象流轉,四時更替,萬物生滅,皆有其序。水有水道,山有山勢,人……亦當有倫常。臣以為,治世之道,在于‘定分止爭’。明刑弼教,使民知所趨避;劃疆分土,使諸侯各安其位;定尊卑,別貴賤,則上下有序,爭端自息。此乃……以‘有為’定‘無為’。”
“定分止爭……”禹咀嚼著這四個字,目光掃過案上那些記載著沖突與苦難的簡牘,“以律法定疆界,以刑罰懾人心,確可收一時之效。然皋陶,律法如堤,人心似水。堤壩可束水一時,卻束不住水之本性。水欲東流,強壅之則潰;民欲求生,強壓之則反。相柳之血沼,淤塞千年,強堵則怨氣愈深,終釀大禍。治水如此,治世……豈非亦然?”
皋陶微微一怔,眼中銳光閃爍,似在思索禹王話語中那超越時代的深意。他一生信奉律法秩序,此刻卻隱隱觸及了某種更宏大、也更難以捉摸的邊界。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帶著奇異韻律的腳步聲,自殿外長廊傳來。那腳步聲不疾不徐,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某種玄妙的節點上,與殿外風吹竹葉的沙沙聲、遠處更漏的滴答聲,乃至殿內燈火的噼啪聲,隱隱契合,形成一種令人心神寧靜的奇異節奏。
禹和皋陶同時轉頭望去。
殿門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
來人并非王宮侍衛,亦非朝中大臣。他身形頎長,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麻布道袍,袍袖寬大,在夜風中微微飄拂。發髻以一根普通的木簪隨意挽起,面容清癯,看不出具體年歲,唯有一雙眼睛,澄澈深邃,仿佛倒映著漫天星河,又似古井無波,歷經萬載滄桑。他手中并無拂塵,只隨意地提著一根青翠欲滴、還帶著幾片新葉的竹杖,杖頭掛著一個巴掌大小、由藤條編織而成的簡陋魚簍。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氣息與周圍的環境完美地融為一體,仿佛他本就該在那里,又仿佛他從未存在過。若非那奇異的腳步聲,幾乎無人能察覺他的到來。
“你是何人?如何擅闖禁宮?”皋陶眉頭一皺,厲聲喝問,手已按向腰間象征刑律的玉圭。殿外侍衛竟無一人示警,此事實在蹊蹺。
麻衣道人并未回答皋陶,目光平靜地落在禹王身上,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如同春風拂過冰面。“洪水滔天時,有開山斧劈波斬浪;九鼎初鑄時,有玄圭引星定脈。如今山河初定,王上心中,卻為何仍有‘洪流’難平?”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清泉滴落玉盤,字字清晰,直入心田。更奇異的是,他所說的,正是禹王心中所思所困!
禹心中劇震!此人竟能無聲無息潛入守衛森嚴的王宮深處,更能一語道破他心中迷惘!他強壓下驚疑,目光銳利如電,直視對方:“敢問仙長,從何而來?又如何知孤心中之惑?”
麻衣道人微微一笑,手中青竹杖輕輕點地。“從來處來。至于王上之惑……”他目光掃過案上堆積的簡牘,又望向窗外浩瀚星河,“觀星象而知世運,察微末而見乾坤。王上眉間川字,案頭簡牘如山,殿中氣息沉郁如鉛云壓頂,此非‘洪流’之象,又是何物?”
他頓了頓,竹杖指向西方天際,一顆在群星中并不起眼、卻散發著恒定溫潤光芒的星辰。“崆峒之巔,云深不知處。有山野閑人,感王上心念如潮,特來一會。王上若有暇,可愿隨貧道,去那云深之處,聽一聽……風的聲音?”
“崆峒山?”禹瞳孔微縮。那是傳說中上古真仙廣成子隱居之地!難道眼前這位……
“王上不可!”皋陶急聲道,“此人來歷不明,擅闖宮禁,言語詭譎,恐有……”
禹抬手止住了皋陶的話。他深深地看著眼前這位氣息縹緲的麻衣道人,對方那雙洞徹世情的眼眸中,沒有權謀算計,沒有敬畏諂媚,只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平靜與智慧。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直覺告訴他,此人,或許正是他苦苦尋覓的答案。
“仙長相邀,禹……敢不從命?”禹王解下腰間象征王權的玉帶,脫下繁復的冕服,只著一身素色麻衣,對道人深深一揖,“請仙長引路。”
道人含笑點頭,手中青竹杖再次輕輕一點地面。
嗡——!
一道柔和的、如同水波般的青色光暈,以竹杖落點為中心,瞬間蕩漾開來,籠罩了禹王和他自己。光暈流轉,兩人的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迅速變得模糊、透明!
“王上!”皋陶大驚失色,伸手欲抓,卻只觸及一片虛無的光影!
下一刻,光影消散。大殿之內,只剩下皋陶一人,以及那搖曳的燈火和堆積如山的簡牘。夜風穿過空蕩的殿門,帶來一絲山野的微涼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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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光影流轉,時空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折疊、拉伸。禹只覺腳下微微一空,隨即踏上了堅實的土地。耳邊呼嘯的風聲與皋陶的驚呼瞬間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謐與空靈。
他定睛看去,心神不由為之震撼。
他已置身于一片前所未見的奇絕之地!
腳下,是一條僅容一人通行的天然石徑,蜿蜒向上,沒入茫茫云海之中。石徑并非人工開鑿,而是由無數塊溫潤如玉、呈現出七彩霞光的奇異晶石天然拼接而成,每一塊晶石表面都流淌著玄奧莫測的天然紋路,仿佛記載著天地初開的奧秘。石徑兩側,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云海在腳下翻騰涌動,如同無垠的白色汪洋,其間有仙鶴清唳,青鸞翱翔,身影在云霧中時隱時現。
抬頭仰望,石徑的盡頭,云霧繚繞之中,隱約可見一座孤峰傲然聳立。峰頂并非尖峭,反而如同被無形的巨斧削平,形成一片廣闊的平臺。平臺之上,古松虬結,蒼翠欲滴,松針間流淌著淡淡的靈光。幾間極其簡陋的茅屋依松而建,茅檐低小,卻透著一股與天地自然和諧共生的道韻。更令人驚異的是,峰頂上空,并非朗朗青天,而是一片緩緩旋轉、內蘊無盡星辰與混沌之氣的——先天太極圖虛影!太極圖灑下清濛濛的光輝,籠罩著整個峰頂,使其獨立于塵世之外,自成一方洞天!
“此乃崆峒之巔,小寰天境。”麻衣道人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他已收起竹杖,負手立于石徑邊緣,衣袂飄飄,仿佛隨時會乘風歸去,“王上,請。”
禹收斂心神,跟隨道人踏上那霞光流轉的石徑。每一步落下,腳下的晶石便發出輕微的嗡鳴,仿佛在回應他的腳步,石徑兩側翻涌的云海也隨之微微蕩漾。他感到一股精純而溫和的天地靈氣,自石徑中源源不斷地涌入體內,洗滌著連日來的疲憊與焦躁,心神前所未有的寧靜澄澈。
行至半途,道人忽然停下腳步,指向石徑外側翻涌的云海。“王上請看。”
禹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那看似混沌無序的云海深處,隨著某種無形的韻律緩緩流動、聚散。翻騰的云氣并非雜亂無章,而是隱隱形成一幅幅流動的畫面:時而如萬馬奔騰,氣勢磅礴;時而如溪流潺潺,靜謐悠然;時而凝聚成巍峨山岳,時而又散作漫天星斗……云卷云舒之間,竟暗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生不息的大道韻律!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道人淡淡道,“此間云海,聚散由心,動靜隨性。不滯于形,不役于物。此乃天道自然之象。”
禹凝視著那變幻莫測的云圖,若有所思。他治水一生,與水打交道最多。水無常形,因地而制流。這云氣變幻,與水何其相似?強求其定形,反失其本性。
繼續上行,峰頂在望。石徑盡頭,平臺邊緣,一株虬枝盤結、不知生長了幾千年的古松下,盤膝坐著一位老者。
老者身形枯瘦,穿著一件漿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灰色舊道袍,頭發胡須皆白如霜雪,隨意披散,顯得有些不修邊幅。他面前并無琴案書卷,只有一根通體烏黑、毫無光澤的直鉤魚竿,垂入平臺外側那無垠的云海之中。魚竿末端,既無魚線,也無魚鉤,就那么光禿禿地懸在云海之上。
更奇異的是,老者身旁,還蹲著一頭體型壯碩、毛發金黃、神態威猛的異獸!此獸形似猛虎,卻頭生獨角,目如金燈,肋下更生有一對收攏的、覆蓋著暗金色鱗片的肉翼!正是《山海經》中記載的,能御風雷、辨忠奸的仁獸——獬豸!
獬豸見有人來,懶洋洋地抬起眼皮,金色的瞳孔掃過禹王,鼻翼微動,似乎嗅了嗅,隨即又低下頭,仿佛對這位人間共主并無太大興趣,繼續假寐。
麻衣道人上前一步,對著垂釣老者躬身行禮:“師尊,禹王已至。”
老者并未回頭,依舊專注地望著云海,仿佛那空無一物的云層深處,藏著什么稀世珍寶。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枯瘦的手,示意知道了。
麻衣道人退至一旁,不再言語。
禹王立于原地,心中波瀾起伏。眼前這位看似平凡的老者,莫非就是傳說中的上古真仙廣成子?而那“直鉤垂釣云海”的景象,更是匪夷所思。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雜念,對著老者的背影,鄭重地躬身長揖:“后學姒文命,拜見仙長!久聞仙長清名,今日冒昧叨擾,實因心中困惑難解,懇請仙長指點迷津!”
老者依舊沒有回頭,只是那蒼老而平和的聲音,如同自九天云外傳來,直接在禹的心湖中響起:
“困惑?是洪水雖平,而人心之壑難填?是九鼎雖鑄,而諸侯之欲難平?是王權雖立,而黎庶之憂難解?”
字字如錘,敲在禹的心坎上!這正是他日夜煎熬的癥結所在!
“仙長明鑒!”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文命承先帝之命,率萬民之力,十三年櫛風沐雨,餐霜飲露,終導百川歸海,定九州山河。然……水患雖平,人間疾苦未消!東夷爭水,南疆瘴起,西戎犯邊,北地饑荒……更有諸侯暗藏機心,黎民怨懟難申!文命夙夜憂嘆,苦無良策。以律法束之,恐失之嚴苛,民怨愈深;以仁德化之,又恐流于寬縱,綱紀廢弛!敢問仙長,這治世之道,究竟在何方?天道茫茫,又何以指引人間?”
禹王一口氣將心中積郁盡數道出,目光灼灼,緊盯著老者的背影,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云海在老者面前無聲翻涌,那根直鉤魚竿依舊紋絲不動。良久,老者那平和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不答反問:
“禹王,你觀老夫這魚竿如何?”
禹微微一怔,不明所以,但仍恭敬答道:“仙長之竿,直而無鉤,垂釣云海,非常理可度。文命……愚鈍,不解其深意。”
“呵呵……”老者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終于緩緩轉過頭來。
那是一張極其平凡的臉龐,皺紋如同干涸河床的溝壑,深深烙印在古銅色的皮膚上。唯有一雙眼睛,澄澈得如同初生的嬰兒,又深邃得如同萬載寒潭,仿佛能映照出世間一切虛妄。他的目光落在禹王身上,并無審視與威嚴,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和。
“無鉤,便無求。”老者緩緩道,“無求,則無執。無執,則無失。你看這云海蒼茫,何曾有魚?老夫垂釣,釣的不過是心中一點自在,觀的是這云卷云舒,天道自然。”
他頓了頓,枯瘦的手指指向禹王腰間懸掛的玄圭:“禹王治水,手持息壤,可填淵造陸;腰懸玄圭,可引星定脈;更有開山神斧,鋒芒所向,無堅不摧。此皆‘有為之器’,可移山,可填海,可伏魔,可定鼎。然……”
老者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邃:“利器可開山,卻開不了人心之樊籠;神威可伏魔,卻伏不了人心之貪嗔。洪水有形,可疏可導;人心無形,如淵如海。強以‘有為’之法,律條如枷,刑罰如鎖,欲束萬民之心于一軌,如同以堤壅川,水愈積,其勢愈猛,終有潰決之日。此非治世,實乃……造劫。”
禹王渾身劇震!老者的話,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他回想起會稽澤國,相柳污血所化的毒沼,越是強行封堵,怨煞之氣反而越積越厚,最終差點釀成滔天大禍!難道治理人心,亦是如此?強施律法,嚴刑峻法,非但不能平息紛爭,反而會像堵塞的洪水一樣,積蓄起更可怕的怨氣?
“然則……若無律法,無約束,天下豈非大亂?”禹王的聲音帶著一絲迷茫與掙扎,“諸侯相爭,豪強兼并,黎民涂炭……此等景象,文命……實不忍見!”
“非是不要律法,而是莫要執著于以‘利器’強行‘塑形’。”老者微微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智慧的光芒,“天道無為,而萬物生焉。日月運行,不假人力;四時更替,不待王令。何也?因其順乎本性,合乎自然。”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平臺邊緣一株從巖石縫隙中頑強生長出來的小松樹。那松樹根須盤虬,緊緊抓住貧瘠的巖縫,枝葉卻努力向上,沐浴著太極圖灑下的清輝,展現出勃勃生機。
“你看此松,生于石罅,無人灌溉,無人修剪。然其根自尋水土,枝自向陽光,雖歷經風霜,依舊傲然挺立。此乃‘無為’之力,順其本性,自得生發。”
老者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禹王,聲音如同潺潺溪流,浸潤心田:“治世之道,亦當效法自然。非是放任自流,而是……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輔萬物之自然?”禹王喃喃重復,眼中迷茫更甚。
“譬如治水。”老者緩緩道,“昔日共工壅防百川,墮高堙庳,欲以人力強行改易水道,終致天怒人怨,洪水滔天。而禹王導河入海,隨山刊木,因其勢而利導之,終成不世之功。此乃‘無為’之勝‘有為’也。”
禹王心中豁然開朗!是啊!治水之道,貴在疏導,而非強堵!疏導,便是順應水之本性,引導其歸于大海!那治理人心,治理國家,是否也應如此?不是用嚴刑峻法強行壓制人的欲望和需求,而是如同疏導洪水一樣,引導人的力量向善、向和?
“然人心非水,其欲壑難填,紛爭不斷,又該如何‘疏導’?”禹王追問道,眼中閃爍著求知的光芒。
老者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風化雨,帶著洞悉世情的智慧:“水之性,下;民之性,安。安從何來?衣食足,倉廩實,則知榮辱;教化行,禮義明,則知進退。為君者,當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不妄作勞役,不橫征暴斂,使民以時,休養生息。輕徭薄賦,猶如疏浚河道,使民力得以生發;興教化,明倫常,猶如疏通溝渠,導人心向善歸流。此乃‘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我無為,而民自化……”禹王低聲念誦著這蘊含至理的話語,只覺一股清涼之氣自頂門灌入,滌蕩著心中積郁的塊壘。他仿佛看到了一幅畫卷:廣袤的九州大地上,不再有官吏如狼似虎地催逼賦稅,不再有嚴刑峻法如枷鎖般禁錮人心。農夫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安心耕作,商賈在暢通的河道上自由往來,孩童在鄉塾中朗朗誦讀……秩序,并非源于外力的強制,而是源自內心的認同與滿足;繁榮,并非源于君王的驅使,而是源于萬民自發的創造力!
“然則,”禹王眼中仍有最后一絲疑慮,“若遇奸邪作亂,豪強兼并,外敵侵擾……亦當‘無為’乎?豈非縱惡?”
“非也。”老者目光一凝,雖依舊平和,卻帶上了一絲凜然之氣,“無為,非不為也。乃是不妄為,不強為,不逆勢而為。譬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然雷霆雨露,莫非天威。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乃天道之‘無為’;然若邪祟橫行,擾亂綱常,則天降災劫,肅清寰宇,此乃天道之‘有為’!其‘為’與‘不為’,皆循天理,應時勢。”
他指向蹲伏在一旁的獬豸:“此獸名獬豸,能辨曲直,識忠奸。見爭斗,則以角觸不直者;聞惡言,則沖之。此乃天授神獸,代天行‘法’,然其法,非人定之律條,乃天地之至公!為君者,當效此道。立律法,當如量體裁衣,合乎民情,順乎天理;施刑罰,當如雷霆一擊,懲惡揚善,而非濫施淫威。此‘有為’,亦是‘無為’——因其為所當為,止所當止,不逾矩,不妄動。”
禹王的目光落在獬豸身上,那異獸似有所感,抬起金眸瞥了他一眼,隨即又懶洋洋地垂下頭去。禹王心中卻如同撥云見日!他明白了!無為,不是無所作為,而是不妄為,不強為,不做違背自然規律和民心所向之事!該疏導時疏導,該懲戒時懲戒,如同天道運行,有春風的滋養,也有雷霆的肅殺!關鍵在于,這“為”的尺度與時機,要合乎“道”,要順應民心天意!
他再次看向老者,眼中迷茫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堅定。他后退一步,整理衣冠,對著老者深深一揖,長揖及地:“仙長一席話,如醍醐灌頂,令文命茅塞頓開!治世之道,當法自然,順民心,以無為之心,行有為之事!文命……受教了!”
老者看著禹王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卻已褪去迷茫與焦躁、變得沉靜而睿智的光芒,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微微頷首,不再言語,重新轉過頭去,目光投向那浩瀚無垠、變幻莫測的云海深處。那根無鉤的魚竿,依舊靜靜地懸在云海之上,仿佛在垂釣著永恒的天道。
麻衣道人上前一步,對禹王做了個請的手勢:“王上,請隨我來。”
禹王最后看了一眼老者那融入天地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感激與敬意。他跟隨麻衣道人,沿著來時的霞光石徑,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這一次,他的腳步不再沉重。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一條嶄新的道路上。腦海中,回蕩著老者的話語,一幅以“無為”為綱、以民心為基的治國藍圖,正在緩緩展開。
行至山腰,道人停下腳步,從腰間解下那個簡陋的藤編魚簍,遞給禹王。“師尊言,此物贈予王上。”
禹王接過魚簍,入手極輕。簍中空空如也,只有幾片不知名的青翠草葉,散發著淡淡的、令人心神寧靜的草木清香。
“此乃何意?”禹王不解。
道人微微一笑:“簍中無魚,唯有清風草露。師尊說,王上心中所求之‘魚’,不在簍中,而在……這山河之間,黎民之心。何時王上能放下這‘求魚’之念,何時便能……得見真道。”
禹王低頭看著手中空空的魚簍,又抬頭望向山下那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的廣袤九州,心中豁然開朗。他鄭重地將魚簍系在腰間,對著峰頂方向,再次深深一揖。
“文命……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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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禹王的身影重新出現在陽城王宮的明堂之上,天際已泛起魚肚白。皋陶等重臣徹夜未眠,焦急等候,此刻見他安然歸來,皆松了口氣,卻又驚異于他氣質的變化。
一夜之間,禹王眉宇間那凝結的冰霜與沉重的疲憊,仿佛被山巔的清風滌蕩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內斂的沉靜與深邃的睿智。他依舊穿著那身素色麻衣,腰間卻多了一個格格不入的簡陋藤簍。
“王上,您……”皋陶上前,欲言又止。
禹王擺了擺手,目光掃過依舊堆積如山的簡牘,眼神卻已截然不同。他走到巨大的九州屏風前,手指緩緩劃過那蜿蜒的江河、起伏的山岳。
“傳令。”他的聲音平靜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其一,即日起,廢除‘貢金贖罪’之舊例。凡觸犯律法者,無論貴賤,依律論處,不得以財貨抵罪。”
皋陶眼中精光一閃,此法旨在杜絕豪強以財勢凌駕律法之上!
“其二,命伯益總攬農事,召集九州精通稼穡之長者,于陽城集會。詳察各地水土物候,因地制宜,修訂《夏歷》,頒行天下,以指導農時。凡有能改良農具、作物者,重賞!”
此令旨在固本培元,解決民生根本。
“其三,命后稷主持教化。于九州要邑廣設‘庠序’,選賢者為師,授以文字、算術、禮樂、稼穡之道。凡適齡童子,無論貴賤,皆可入學。所需錢糧,由王室府庫撥付。”
此乃百年樹人之計,導民向學,明理知義。
“其四,命契為司徒,掌土地戶籍。重新丈量九州田畝,核定賦稅。輕徭薄賦,務使民力得休。凡新墾荒地,免賦三年。嚴禁諸侯、豪強兼并土地,違者嚴懲不貸!”
此令旨在抑制兼并,安頓流民,穩固根基。
“其五……”禹王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命皋陶修訂《禹刑》!刑律之設,貴在簡明公正,懲惡揚善。刪繁就簡,去其嚴苛酷烈之條,增其導人向善之款。律法條文,當刻于鼎彝,布告天下,使萬民皆知所禁,明所趨!”
最后一條,直指律法根本,以“明刑”替代“峻法”,以“教化”輔助“懲戒”。
一條條政令,如同疏浚河道的溝渠,清晰地指向不同的“淤塞”之處。不再試圖以強力壓制所有問題,而是如同疏導洪水一般,為各種力量找到合適的宣泄與生發之道。
群臣領命,雖對某些細節仍有疑慮,卻無不感受到禹王身上那股煥然一新、沉穩如山卻又蘊含著勃勃生機的氣息。那不再是憑借神斧與九鼎威壓四方的霸主,而是一位開始真正觸摸到“道”之脈絡的明君。
禹王走到窗邊,推開沉重的殿門。晨光熹微,灑落在他身上。他解下腰間的藤編魚簍,置于案頭。簍中依舊空空,唯有幾片青翠草葉,在晨光中舒展。
他望向遠方,崆峒山的方向早已隱沒在群山之后。但那位仙長的話語,那云海變幻的天道韻律,那直鉤垂釣的超然意境,已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無為而治……”禹王低聲自語,嘴角泛起一絲了然的微笑,“非不為也,乃……順其自然,為所當為。”
晨風吹拂,帶著新生的氣息,涌入殿堂。案頭藤簍中,那幾片草葉輕輕搖曳,仿佛在無聲地回應著這嶄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