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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學(xué)堂

沈府涵暉堂那場驚心動魄的“家宴”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漣漪久久未平。呈納景的癲狂指控,蕭瑾瑜的深不可測,沈清沅字字如刀的反詰,以及那支失而復(fù)得的素白玉簪……每一樁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沈家每個人的心頭,也悄然改變了揚州城某些角落的風(fēng)向。

沈修文被京城宋府措辭愈發(fā)嚴(yán)厲的質(zhì)詢信函逼得焦頭爛額,更被呈王那晚的失態(tài)嚇得夜不能寐。在王氏咬牙切齒的怨毒和滿府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窺視中,沈清沅所居的偏院,反倒詭異地獲得了一絲喘息之機。王氏再恨,也不敢在宋府和可能的“貴人”關(guān)注下,立刻再行險招。那日家宴沈清沅最后關(guān)于“宋老太爺”的提醒,如同一柄懸頂之劍。

沈清沅深知這平靜只是表象,是風(fēng)暴眼短暫的死寂。她需要主動出擊,打破這僵局,更要為沈清沅——那個在絕望中無聲湮滅的靈魂——討回一點遲來的、最基本的公道:一個公平求學(xué)的機會。沈氏家學(xué),便是她選定的戰(zhàn)場。那里是沈家未來根基所在,匯聚著族中子弟與依附的清客、名師,也是消息流通、目光匯聚之地。

機會悄然降臨。一封來自京城的書信,被宋靜姝姑奶奶的心腹嬤嬤,鄭重其事地送到了沈修文的書房。信中言辭懇切,言及宋老太爺聽聞外孫女沈清沅“沉疴初愈”,又憶及其生母柳氏“幼承庭訓(xùn),略通文墨”,深覺“女子亦當(dāng)明理知義”,特“懇請”沈修文允準(zhǔn)沈清沅入沈氏家學(xué),“略識文字,通曉人情,以免荒廢光陰”。信中雖未明言,但那“宋老太爺”四字的分量,足以讓沈修文捏著信紙的手微微發(fā)顫。

王氏得知消息,當(dāng)場砸碎了一只前朝官窯茶盞。讓那個小賤人進家學(xué)?與她的清瑤、與族中子弟同席?這簡直是在她心口剜肉!可宋府的壓力,沈修文陰沉難測的臉色,讓她只能將這口怨毒之氣生生咽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絲絲血跡。

于是,暮春一個微雨蒙蒙的清晨,沈清沅在蘭香復(fù)雜難辨的目光注視下,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料子尚可但式樣極其素凈的淺碧色細布襦裙,鴉青發(fā)絲依舊松挽垂掛髻,簪著那支素白玉簪。她拒絕了蘭香攙扶,自己拄著一根打磨光滑的棗木手杖,一步一頓,極其緩慢卻異常平穩(wěn)地,走向位于沈府西跨院的“澄志堂”——沈氏家學(xué)所在。

細雨如絲,沾濕了庭前新綠的芭蕉葉,也浸潤了青石板路。沈清沅的手杖點在濕潤的石面上,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在清晨寂靜的回廊中格外清晰。她右腿的傷處依舊傳來陣陣悶痛,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筋骨,但她神色平靜,眼尾那抹煙水般的溫順笑意恰到好處,唯有深潭般的眸底,沉淀著無人能窺的冷光與決絕。

澄志堂內(nèi),書聲瑯瑯。當(dāng)沈清沅的身影出現(xiàn)在學(xué)堂門口時,那整齊的誦讀聲如同被利刃切斷,瞬間戛然而止。

數(shù)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驚異,有鄙夷,有毫不掩飾的輕蔑,更有幾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針,帶著刻骨的怨毒直刺而來——來自坐在前排正中的沈清瑤,以及她身旁幾個交好的族中姐妹和依附的旁支小姐。沈云崢坐在另一側(cè)前排,眉頭緊鎖,眼神復(fù)雜,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后排坐著一些族中年紀(jì)較小的子弟和請來的清客之子,此刻都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負責(zé)教授蒙學(xué)的,是一位姓杜的老秀才,須發(fā)花白,面容古板。他顯然早已得了主家吩咐,見到沈清沅,只微微抬了抬眼皮,用戒尺敲了敲書案,聲音干澀:“既來了,便尋個空位坐下。沈氏家學(xué),重的是規(guī)矩體統(tǒng),尊師重道。既入此門,當(dāng)潛心向?qū)W,不得生事。”言下之意,警告多于歡迎。

沈清沅微微屈膝,向杜先生行了一禮,聲音清淺:“學(xué)生沈清沅,見過先生。”姿態(tài)無可挑剔。她目光平靜地掃過學(xué)堂。最好的位置自然被沈清瑤等人占據(jù)。后排角落,靠近門邊通風(fēng)處,倒有一個空位,緊挨著窗戶,光線尚可,卻遠離講席,也遠離人群中心。

她沒有任何猶豫,拄著手杖,在滿堂無聲的注視中,一步一步,篤、篤、篤…緩慢而堅定地走向那個角落的空位。腳步聲和手杖聲在寂靜的學(xué)堂里回蕩,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她身形依舊單薄,行走間裙裾下右腿的滯澀無法完全掩飾,那份沉靜的坦然,卻讓一些原本帶著輕蔑的目光,漸漸染上了一絲異樣。

沈清瑤看著她在角落落座,將手杖輕輕靠在墻邊,拿出筆墨紙硯,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只是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那支素白玉簪在微暗的角落泛著清冷的光。沈清瑤心頭那股妒恨之火瞬間燒得更旺!憑什么?!一個瘸子!一個賤婢生的庶女!一個差點害得沈家傾覆的掃把星!也配和她同堂讀書?!還擺出這副清高樣子!

“咳,”杜先生清了清嗓子,試圖拉回眾人的注意力,“繼續(xù)誦讀《女誡》‘卑弱第一’篇。”

書聲重新響起,卻參差不齊,多了許多心不在焉的窺探。

“女子卑弱,為人所輕…”沈清瑤故意拔高了聲音,帶著一種炫耀般的流利,目光卻挑釁地瞟向角落的沈清沅,“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嗟哉婦人,卑弱難持!終身為役,莫不有始…”她念得抑揚頓挫,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砸進沈清沅的耳朵里。

沈清沅垂眸端坐,纖長的眼睫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并未跟隨誦讀,只安靜地鋪開一張素白宣紙,執(zhí)起一管兼毫小楷筆,在硯臺中輕輕舔墨。墨是新研的,帶著松煙特有的清冽氣息。她的手腕懸空,指尖穩(wěn)定,落筆無聲。

沈清瑤念完一段,見沈清沅毫無反應(yīng),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更是不忿。她眼珠一轉(zhuǎn),待杜先生講解完畢,便立刻起身,臉上堆起甜膩的假笑,聲音嬌脆:“先生,學(xué)生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先生,也請諸位姐妹兄弟參詳。”

杜先生皺了皺眉,有些不耐,但礙于她的身份,只得道:“何事?”

沈清瑤轉(zhuǎn)向角落,目光直直刺向沈清沅,聲音帶著刻意的天真和惡毒:“《女誡》有云,‘清閑貞靜,守節(jié)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清沅妹妹,你先前在莊子上鬧出那般…咳,動靜,又是自殘鳴冤,又是驚動官府,聽聞還…還遺落貼身之物于外男之手,引得王爺失態(tài)…這…這動靜,似乎與‘婦德’所倡之‘貞靜’、‘守節(jié)’、‘動靜有法’…頗有不符之處吧?妹妹對此,可有何高見?也好讓姐姐和諸位姐妹引以為戒?”

學(xué)堂內(nèi)瞬間落針可聞!所有目光再次聚焦!沈清瑤這話,惡毒至極!不僅當(dāng)眾揭沈清沅的傷疤,更將她與“外男”、“王爺失態(tài)”這等敏感之事牽扯在一起,直指其“婦德”有虧!用心險惡,欲將其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

沈云崢眉頭皺得更緊,看向沈清瑤的目光帶著一絲不贊同,卻并未出聲阻止。杜先生更是面沉如水,這種涉及閨閣私隱、又牽扯貴人的話題,他一個老學(xué)究避之唯恐不及,哪敢置喙?只低頭假裝整理書冊。

角落里,沈清沅握著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緩緩抬起頭,迎向沈清瑤那充滿惡意的目光。臉上沒有預(yù)想中的羞憤、慌亂或怒意,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她甚至微微彎了彎唇角,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悲憫的笑意。

“大姐博聞強記,清沅佩服。”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大姐所引《女誡》之言,字字珠璣。然清沅愚鈍,竊以為,讀書明理,貴在通達其意,而非拘泥字句,更忌斷章取義,以己度人。”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學(xué)堂內(nèi)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后落回沈清瑤那張因驚愕而微微扭曲的臉上,聲音依舊清淺平和:“《女誡》開篇亦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齋告先君,明當(dāng)主繼祭祀也。謙讓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惡莫辭,忍辱含垢,常若畏懼,是謂卑弱下人。’此‘卑弱’,非指女子生而卑賤,任人踐踏而無怨無尤,乃是指謙恭自守,敬奉先祖,忍辱負重,以全家族之體統(tǒng)。”

她微微前傾身體,目光清凌凌,直視沈清瑤:“清沅在莊子上,為保全母親唯一遺物,遭惡奴毒手,斷腿求生,此乃‘忍辱’;為活命而呼號,驚動官府以求公道,此乃‘含垢’;歸家后,謹(jǐn)遵父命入家學(xué),循規(guī)蹈矩,靜坐一隅,不爭不辯,此乃‘常若畏懼’。敢問大姐,清沅所為,是違了‘婦德’,還是…恰恰踐行了《女誡》所倡之‘卑弱’真義?”

她一番話,引經(jīng)據(jù)典,條分縷析,將沈清瑤惡意曲解的“卑弱”和“婦德”,重新拉回到敬奉家族、忍辱自持的正途!更將自己斷腿鳴冤、被迫入學(xué)的遭遇,巧妙地解釋為對《女誡》的“身體力行”!這哪里是自辯?分明是借力打力,用沈清瑤砸過來的石頭,砌成了保護自己的高墻!

學(xué)堂內(nèi)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沈清瑤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記耳光!她張著嘴,指著沈清沅,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引以為傲的《女誡》,竟成了對方反殺她的利器!那份憋屈和難堪,幾乎讓她當(dāng)場暈厥!

杜先生捻著胡須的手停在半空,渾濁的老眼中第一次露出驚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這沈家二小姐…好生厲害的辯才!好生清醒的頭腦!

沈云崢看向沈清沅的目光也充滿了震驚與復(fù)雜。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這個被家族遺忘、被他們視為累贅的庶妹,絕非池中之物!

沈清沅說完,不再看沈清瑤一眼,仿佛剛才只是回答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課業(yè)問題。她重新垂下眼睫,拿起筆,在鋪開的素白宣紙上,繼續(xù)專注地、一筆一劃地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極細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學(xué)堂里,竟帶著一種奇異的、撫平躁動的力量。

沈清瑤在眾人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中,羞憤欲絕地坐了回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她死死瞪著角落那個沉靜的身影,眼中的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火焰!

第一回合,看似守拙退讓,實則鋒芒暗藏的沈清沅,贏得無聲,卻震得整個澄志堂鴉雀無聲。

午后的課業(yè),是琴藝。教授琴藝的,是位從江南重金請來的名師,姓林,人稱“林琴師”,性情有些孤高清傲。他撫琴講究意境與心性,對沈清瑤等貴女浮夸的指法并不十分欣賞。

琴室設(shè)在澄志堂旁一間臨水的軒榭內(nèi),窗外蓮葉初展,碧波蕩漾,環(huán)境清幽雅致。幾架桐木古琴置于琴案之上。

沈清瑤憋著一肚子邪火,又見林琴師對沈清沅這個角落里的“瘸子”并未過多關(guān)注,心中怨毒更盛。她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

“林先生,”沈清瑤裊裊婷婷起身,臉上重新堆起甜笑,“聽聞清沅妹妹幼時也曾習(xí)琴,只是…后來荒廢了。今日難得先生在此,妹妹又大病初愈,何不請妹妹撫上一曲?也好讓先生指點一二,看看妹妹是否還有進益?”她語氣熱絡(luò),仿佛真心為妹妹著想,眼底卻閃爍著惡毒的光。她篤定沈清沅在孤魂莊七年,別說琴藝,連琴都沒摸過!就是要讓她在眾人面前,尤其是林先生面前出個大丑!徹底坐實她粗鄙無文、不堪教養(yǎng)的名聲!

此言一出,幾個依附沈清瑤的小姐立刻掩口附和:

“是呀是呀,清沅姐姐也露一手嘛!”

“聽說柳姨娘當(dāng)年琴藝也是極好的呢!”

“清沅妹妹別怕,彈不好也沒關(guān)系,先生不會怪罪的…”

林琴師微微蹙眉,顯然不喜這種起哄架秧子的氛圍,但目光也順勢落在了角落的沈清沅身上,帶著一絲審視。

沈清沅緩緩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溫順怯弱的模樣,眼中甚至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為難和惶恐,聲音細弱蚊蚋:“大姐…清沅…手拙,琴藝早已生疏,恐污了先生清聽…”

“誒,妹妹何必過謙!”沈清瑤哪肯放過,步步緊逼,“都是自家姐妹,先生也是寬和之人。妹妹只需隨意彈上一小段,便是《秋風(fēng)詞》也好,讓先生聽聽指法有無錯漏,也是好的。”她說著,竟親自離席,走到沈清沅面前,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腕,將她往一架空著的琴案前帶!

沈清沅被她拉得一個趔趄,右腿吃痛,臉色瞬間更白了幾分,身體微微搖晃,如同風(fēng)中的蘆葦,更顯羸弱不堪。她被動地被按坐在琴凳上,看著眼前陌生的琴弦,眼神茫然無措,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著,仿佛不知該往哪里放。

沈清瑤看著她這副窘迫模樣,心中快意無比,臉上卻滿是“鼓勵”的笑容:“妹妹,快開始吧,大家都等著呢。”她退開兩步,抱著手臂,準(zhǔn)備好好欣賞一場“拙劣”的表演。

琴室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清沅身上。有看笑話的,有同情的,也有純粹好奇的。沈云崢坐在一旁,眉頭緊鎖,覺得沈清瑤做得太過,卻又隱隱期待看到沈清沅出丑,以泄心頭那點被壓制的不快。

沈清沅深吸一口氣,仿佛終于鼓足了勇氣。她伸出那雙瘦削、布著新舊傷痕的手,輕輕放在冰涼的琴弦上。指尖因緊張而微微顫抖。

她撥動了第一根弦。

“錚——”

一個極其干澀、甚至有些刺耳的單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琴室的寧靜。

沈清瑤嘴角的笑意瞬間擴大,幾乎要忍不住嗤笑出聲。果然是個廢物!

然而,沈清沅似乎并未被這失敗的開頭嚇退。她蹙著秀氣的眉頭,仿佛在努力回憶著什么,指尖笨拙地、試探性地在琴弦上移動,尋找著下一個音位。動作生硬而滯澀,毫無章法可言。一連串不成調(diào)的、時高時低、甚至帶著雜音的琴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她指尖流淌出來,如同牙牙學(xué)語的孩童在胡亂撥弄。

“噗…”終于有人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聲。

沈清瑤臉上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她甚至故意看向林琴師,想從他臉上看到厭惡和失望。

然而,林琴師原本微蹙的眉頭,卻在沈清沅開始彈奏后,緩緩舒展開來。他那雙閱琴無數(shù)的耳朵,并未被那些表面的雜亂無章所迷惑。他聽出了別的東西。

那琴音,雖不成曲調(diào),指法更是錯漏百出,甚至頻頻按錯徽位,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但那每一個音符的起落之間,卻蘊含著一種極其奇異的韻律!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琴弦振動最原始力量的感知!更重要的是,在那看似笨拙雜亂的指法之下,他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試圖去契合某種深沉意境的努力!如同微弱的燭火在狂風(fēng)中搖曳,卻固執(zhí)地不肯熄滅,試圖去照亮黑暗!

林琴師的眼神漸漸變了。他不再看沈清沅那“拙劣”的指法,而是微微閉上了眼睛,側(cè)耳傾聽。他聽到了什么?聽到了某種被強行壓抑、卻無法磨滅的…靈性?聽到了某種在巨大創(chuàng)傷和長久禁錮后,依舊掙扎著想要表達、想要觸碰美好的…渴望?

琴音在沈清沅又一次明顯的“失誤”——一個本該輕抹的指法被她用力勾出刺耳的噪音后,戛然而止。她如同受驚般猛地縮回手,指尖微微顫抖,蒼白的臉頰浮起兩抹病態(tài)的嫣紅,額角甚至滲出細密的汗珠。她慌亂地看向林琴師,眼神怯懦不安,聲音帶著喘息:“先生…清沅…實在手拙…污了先生清聽…請先生責(zé)罰…”

她此刻的模樣,狼狽、笨拙、怯懦,全然符合一個“久病初愈”、“荒廢多年”、“不堪造就”的形象。

沈清瑤再也忍不住,用手帕掩著嘴,發(fā)出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

然而,林琴師卻緩緩睜開了眼睛。他沒有看沈清瑤,也沒有看那些竊笑的小姐。他的目光落在沈清沅那雙因“緊張”而微微顫抖、布滿傷痕的手上,又移到她蒼白卻帶著倔強輪廓的側(cè)臉,最后落在她那雙深不見底、此刻盛滿“惶恐”的眼眸深處。

那眼神…林琴師心頭猛地一震。那惶恐之下,似乎藏著別的東西?一種近乎悲愴的平靜?

他捻著胡須,沉默片刻,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嘆:“琴之一道,貴在心性,而非指法繁復(fù)。指法可習(xí),心性難求。沈二小姐指法雖生疏,然…落指沉凝,觸弦有根,更難得…”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更難得其音雖澀,其意未絕,隱有…不屈之韌。”

他看向沈清沅,目光復(fù)雜,帶著一種近乎惋惜的鄭重:“琴心未泯,尤為可貴。指法之瑕,勤加練習(xí),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有所成。望二小姐…莫要輕棄此心。”

一席話,如同驚雷,再次炸得滿堂皆驚!

沈清瑤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如同被凍住的面具!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眼高于頂?shù)牧智賻煟谷辉诳淠莻€彈得狗屁不通的瘸子?!說什么“琴心未泯”?“不屈之韌”?還鼓勵她“莫要輕棄”?!

沈云崢也愕然地看著林琴師,又看看角落里那個依舊低著頭、仿佛被夸得不知所措的沈清沅,心中翻江倒海!這林琴師…莫非老糊涂了?

沈清沅垂著頭,掩在寬大袖口下的手,指尖輕輕摩挲著琴弦上留下的細微凹痕。她心中一片冰冷平靜。守拙?示弱?不過是她穿上的又一層盔甲。林琴師聽出的那點“韌”與“意”,是她故意泄露出的一絲屬于蘇衡芷的、早已融入骨髓的琴心劍魄。她要的,從來不是技驚四座,而是在這看似拙劣的表演中,悄然播下一顆種子——一顆讓某些人意識到她并非真正“廢物”的種子。

“多謝先生…教誨。”她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怯懦感激的神情,聲音細弱。

林琴師擺擺手,不再多言,仿佛剛才那番評價只是隨口一提。但學(xué)堂內(nèi)的氣氛,卻因他這寥寥數(shù)語,再次變得微妙起來。看向沈清沅的目光,少了幾分純粹的鄙夷,多了幾分驚疑不定的探究。

沈清瑤怨毒地盯著沈清沅,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她不甘心!絕不甘心!

機會很快又來了。數(shù)日后,澄志堂開授策論課,由一位曾在京中做過幾年小官、因故辭官歸鄉(xiāng)的清客周先生教授。周先生性情圓滑,最善察言觀色,深諳鉆營之道,對沈云崢這位嫡長子頗為巴結(jié)。

這日所授,乃是論“君子慎獨”。周先生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無非是君子當(dāng)在獨處時更加謹(jǐn)慎,恪守道德,表里如一云云。講解完畢,他便布置課業(yè):“諸位可就此題,各抒己見,不拘長短,明日交予老夫批閱。”

沈云崢坐在前排,聽得十分專注。他深知策論是科舉進身之階,更是將來在官場上立身的根本。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沈清沅,見她依舊低眉順眼,似乎對這等“高深”學(xué)問毫無興趣,心中那點被壓下的輕視又浮了上來。一個女子,還是個瘸子,懂什么“慎獨”?讓她寫,也不過是貽笑大方罷了。

下學(xué)后,沈云崢故意落后幾步,待眾人散去,走到周先生案前,低聲道:“周先生,明日策論,不知先生可有范文,讓學(xué)生先觀摩學(xué)習(xí)一二?也好讓清瑤妹妹她們有所參照。”

周先生何等精明,立刻會意。沈云崢哪里是要范文?分明是要提前知道題目方向,好早做準(zhǔn)備,博個頭彩!他捋須笑道:“大公子勤勉,老夫欣慰。范文倒不必,不過…此題重在‘慎’字,尤重‘獨處’之時的克己功夫。若能引《中庸》‘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之句,再輔以朱子‘存天理,滅人欲’之訓(xùn),當(dāng)是正途。大公子天資聰穎,定能寫出錦繡文章。”

沈云崢心領(lǐng)神會,滿意地點頭:“多謝先生指點。”他轉(zhuǎn)身欲走,眼角余光瞥見角落還在慢吞吞收拾筆墨的沈清沅,心中一動,一絲惡念涌上。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對了先生,明日我那清沅妹妹的課業(yè)…先生不妨也‘指點’一二?她初入學(xué)堂,恐不知深淺,寫些離經(jīng)叛道之言,徒惹笑話,也污了先生清名。”

周先生笑容微僵,隨即心領(lǐng)神會,捻須笑道:“大公子放心,老夫省得。定會‘悉心’批閱。”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沈清沅仿佛毫無所覺,依舊低著頭,專注地將一支用禿的筆小心翼翼地收入筆簾。直到沈云崢和周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她才緩緩抬起頭。窗外斜陽的余暉透過窗欞,在她清冷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當(dāng)夜,偏院廂房,燈火如豆。蘭香早已被沈清沅以“需靜心讀書”為由打發(fā)去外間歇息。

沈清沅坐在書案前。案上鋪著一張上好的素白宣紙。她沒有立刻動筆,而是閉目凝神。前世在呈王府,作為主母,她不僅掌管中饋,更要輔助夫君處理王府與各方勢力的微妙關(guān)系,對朝堂局勢、經(jīng)史策論,浸淫極深。蘇衡芷的才情與眼界,絕非困于內(nèi)宅的沈清瑤之流可比。

她睜開眼,眸中寒芒一閃而逝。執(zhí)筆,舔墨。筆尖飽蘸濃墨,懸于紙面。

她沒有寫周先生暗示的“克己復(fù)禮”、“存天理滅人欲”的陳詞濫調(diào)。筆鋒落下,力透紙背,開篇便直指要害:

“‘慎獨’之論,古已有之。然世人多解‘慎’為謹(jǐn)小慎微,如履薄冰,獨處時亦不敢越雷池半步。此乃腐儒之見,拘泥形骸,失其本真!真‘慎獨’者,非畏人知之懼,乃畏己心之欺!非外求規(guī)繩矩矱以自縛,乃內(nèi)省良知天理以自持!”

字跡娟秀,卻鋒芒暗藏,起筆便如利劍出鞘,直刺“腐儒之見”!

她筆鋒不停,引經(jīng)據(jù)典,氣勢磅礴:

“《大學(xué)》言‘誠于中,形于外’,心正而后身修。君子慎獨,首在‘誠意’!意誠則心正,心正則身不欺暗室,行不悖神明!若內(nèi)心齷齪,縱獨處時裝模作樣,人前道貌岸然,此乃偽君子,與‘慎獨’何干?!”

“朱子言‘存天理,滅人欲’,其意在導(dǎo)人向善,明辨是非。然后世曲解,竟成桎梏人性、扼殺生趣之枷鎖!天理豈是死物?人欲豈皆惡源?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合乎禮,順乎情,發(fā)乎本心之善,亦是天理!強分天理人欲,以滅欲為‘慎’,實乃舍本逐末,自欺欺人!”

“故真慎獨者,當(dāng)如陽明先生所言,‘破心中賊’!破虛偽之賊,破怯懦之賊,破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之賊!于無人處,直面本心,存養(yǎng)浩然之氣!此氣沛然,則‘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獨處群居,何所懼哉?何須謹(jǐn)小慎微如鼠輩?!”

字字珠璣,句句驚雷!將“慎獨”從外在的行為約束,拔高到內(nèi)在心性修養(yǎng)的層面,更直斥后世對理學(xué)教條的僵化曲解,推崇心學(xué)“致良知”、“破心中賊”的勇毅!這已遠超閨閣女子的見識,便是飽學(xué)之士,也未必有如此犀利透徹的見解!

洋洋灑灑數(shù)百言,一氣呵成。沈清沅擱下筆,看著紙上墨跡淋漓、鋒芒畢露的文字,眼中沒有絲毫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她知道,此文若現(xiàn)世,足以驚世駭俗,也足以引來滔天禍患。她并非要以此揚名。

她拿起那張墨跡未干的宣紙,走到一旁燃著的炭盆邊。跳躍的火苗映亮了她沉靜的眉眼。她沒有絲毫猶豫,手腕一翻——

“滋啦!”

紙張的一角瞬間被火舌舔舐,迅速卷曲、焦黑!刺鼻的煙味彌漫開來。

“大小姐?!”外間傳來蘭香被驚醒、帶著驚慌的詢問。

沈清沅恍若未聞,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承載著驚世之論的紙張在火盆中迅速化為灰燼。明亮的火焰在她深不見底的瞳孔中跳躍、熄滅,最終只余下一片冰冷的余燼。

她取過另一張普通的竹紙,重新執(zhí)筆。這一次,她的筆跡變得規(guī)整、平庸,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呆板。她寫下的,是周先生所期望的、四平八穩(wěn)、毫無新意的陳腐之論:

“君子慎獨,當(dāng)以圣人之言為圭臬…須臾不離仁德之心…獨處之時,尤當(dāng)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克己復(fù)禮,摒除雜念…朱子云‘存天理,滅人欲’,誠為金科玉律…當(dāng)謹(jǐn)記于心,時時自省…”

一篇平庸至極、充斥著陳詞濫調(diào)的“佳作”,在跳躍的燭光下“完成”。沈清沅看著紙上那毫無靈魂的字句,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弄。

翌日,澄志堂。周先生案頭堆放著交上來的課業(yè)。

他首先拿起沈云崢那份。沈云崢果然按照他的“指點”,引經(jīng)據(jù)典,圍繞“克己”、“敬畏”展開,文辭華麗,結(jié)構(gòu)工整。周先生捋著胡須,頻頻點頭,提筆批了個大大的“甲上”,贊語不吝溢美之詞。

接著,他拿起沈清瑤那份。雖然辭藻堆砌,內(nèi)容空洞,但勝在態(tài)度“端正”,也勉強給了個“甲下”。

輪到沈清沅那份平庸呆板的策論時,周先生只草草掃了一眼,眼中便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與厭煩。通篇陳腐老套,毫無見解,字跡也呆板無神。他提筆,毫不客氣地畫了個大大的“丙下”,批語更是刻薄:“拾人牙慧,毫無己見!文理不通,字如僵蚓!朽木難雕,不堪造就!”

他將沈清沅的課業(yè)隨手丟在案角最不顯眼的位置,如同丟棄一件垃圾。

沈清沅安靜地坐在角落,看著周先生那毫不掩飾的輕蔑舉動,臉上依舊是那副溫順怯懦、仿佛受了打擊的模樣。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處一閃而逝的冰冷寒光。

守拙?示弱?她做到了。用一篇刻意炮制的“朽木”文章,徹底坐實了自己在周先生和沈云崢等人眼中“不堪造就”的形象,也麻痹了他們的警惕。

而真正的鋒芒,那足以驚動某些人的驚世之論,已在她昨夜親手點燃的火光中,化為飛灰,只存于她自己的腦海深處。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等待著破土而出的時機。

散學(xué)后,沈清沅拄著手杖,最后一個緩緩走出澄志堂。夕陽的余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走過回廊,經(jīng)過庭院中那株枝葉繁茂的老槐樹時,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樹影婆娑的深處,一道頎長的月白身影負手而立,似乎正在欣賞墻角的幾叢新開的芍藥。墨發(fā)鎏金冠,側(cè)臉如玉,正是蕭瑾瑜。他仿佛只是偶然路過,并未看向?qū)W堂方向。

沈清沅心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維持著那副病弱沉靜的模樣,拄著手杖,一步一步,篤、篤、篤…緩慢而堅定地從他身后不遠處走過,身影漸漸融入回廊漸深的暮色里。

蕭瑾瑜并未回頭。直到那篤篤的手杖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他才緩緩轉(zhuǎn)過身。深邃的目光掠過空寂的澄志堂門口,又落在地上——那里,靜靜躺著一小片未燃盡的、邊緣焦黑的紙屑。一陣微風(fēng)拂過,卷起紙屑,露出上面殘存的幾個墨字:

“…破心中賊…”

蕭瑾瑜的目光在那幾個殘字上停留片刻,眸色深沉如夜。他俯身,修長如玉的手指拈起那片殘紙。指尖傳來焦炭的粗糙觸感。他抬眼,望向沈清沅消失的方向,溫雅的唇角,緩緩勾起一絲極淡、卻深不見底的弧度。

風(fēng)過庭院,老槐樹的枝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仿佛在無聲訴說著什么。澄志堂內(nèi),周先生案頭那篇批著“丙下”的平庸策論,在斜陽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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