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平洋的某片私人海灣,白沙細膩如雪,海水呈現出令人心醉的藍綠色調,像一塊巨大的、流動的翡翠。這里是頂級奢侈品牌選中的最新廣告拍攝地,而江臨,是他們欽定的全球代言人。
拍攝持續了整整三天。鏡頭前的江臨,穿著剪裁完美的休閑服飾,或是在碧波中暢泳,或是沿著海岸線漫步,或是倚在豪華游艇的欄桿上遠眺。他的狀態無可挑剔,沉靜的氣質與品牌的調性完美融合,每一個定格都如同精心繪制的畫卷。專業、高效,是他給整個團隊留下的印象。他會在導演喊“Cut”后,禮貌地與工作人員交流,會在休息時安靜地看劇本或遠處的海平線,沒有頂流的架子,卻也帶著一種不易親近的疏離感。
最后一天的拍攝在黃昏前順利完成。夕陽將天空染成金紅與紫羅蘭的漸變色,海面波光粼粼,美得令人窒息。團隊爆發出一陣歡呼,香檳開啟,慶祝拍攝圓滿結束。經紀人小陳拿著行程表走過來:“江哥,辛苦了!專機兩小時后起飛,回程還有兩個重要的視頻會議……”
江臨的目光越過歡呼的人群,投向那片在夕陽下翻涌著金色浪花的海灘。濤聲陣陣,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韻律,穿透了人群的喧囂,直接撞入他的心底。那聲音,如此熟悉,瞬間將他拉回多年前那個寒冷刺骨、巨浪咆哮的北國海角。
他抬手,打斷了小陳的話,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幫我改簽機票。明天下午的。今晚,我留在這里。”
小陳愣了一下,看著江臨望向大海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是工作時的專業沉靜,而是一種近乎貪婪的、深邃的渴望,仿佛要透過那片海,抓住什么失落的珍寶。小陳瞬間明白了。他什么也沒問,只是點點頭:“好,江哥。我去安排。需要我留下嗎?”
“不用。”江臨的目光依舊鎖在海面上,“讓我一個人。”
喧囂的慶功宴在臨海的度假別墅進行。燈火通明,音樂悠揚。江臨禮貌地露了個面,舉杯致謝,然后便悄然退場。他換下精致的品牌服飾,穿上最簡單的白色棉麻襯衫和卡其色長褲,赤著腳,獨自一人走向那片在月光下漸漸沉寂下來的海灘。
白日里熱鬧的沙灘此刻空曠無人。月光清冷,灑在細沙和海面上,鋪出一條銀光閃爍的小路。濤聲比白天更加清晰,不再是狂暴的咆哮,而是低沉、綿長、充滿了力量的呼吸聲,如同大地沉睡時的脈動。
江臨在遠離別墅燈光的沙灘上坐下。細沙冰涼,帶著海水的濕潤。他沒有帶任何東西,只有口袋里那枚光滑的、被摩挲過無數次的藍色勿忘我書簽——那是他當年在圖書館遞給她的第一份禮物。
海浪一層層涌來,親吻著沙灘,又悄然退去,留下白色的泡沫和濕潤的痕跡。周而復始。他閉上眼睛,濤聲瞬間將他淹沒。
不再是挪威海邊那刺骨的寒風和林晚痛苦的咳嗽。
是那個冰冷的海角,她靠在他懷里,臉色慘白如紙,卻努力睜大眼睛望向海天交接處的微光,用盡力氣說:“聽…聽到了…它…在呼吸…好大的…力氣…”
她的指尖冰涼,按在他手臂上,帶著奇異的滿足:“真好…”
記憶的碎片隨著濤聲洶涌而來:
她發病時壓抑的抽氣和咳出的血絲染紅了氧氣面罩。
護士長堅決的“立刻回去!”
他抱著她單薄如紙的身體,迎著狂風和震耳欲聾的浪濤,一步一步踏上那條陡峭濕滑的歸途時,心中那滅頂的恐慌與無力。
以及,她最后那句輕如嘆息的“該…回去了”。
所有的細節,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觸感,都在此刻,被這南太平洋溫暖的濤聲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發生在昨日。那份巨大的悲傷與無力感,時隔多年,依舊能瞬間攫住他的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窒息。
他猛地睜開眼,大口呼吸著帶著咸腥味的空氣。月光下,海面幽深而神秘。他攤開手掌,掌心那道早已愈合、只留下淡淡白痕的傷疤,在月光下依稀可辨。那是被挪威海邊礁石劃破的印記,也是他守護她的勛章。
這一次,沒有需要他擋風的人,沒有需要他喂食的人,沒有需要他小心翼翼抱回去的人。只有他,和這片永恒呼吸的大海。
巨大的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面八方將他包裹。這孤獨比在午夜影院看自己電影時更甚,因為這濤聲曾是他們共享的、刻骨銘心的經歷,如今卻只剩他一人聆聽。他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雙臂環抱住膝蓋,像一個失去庇護的孩子,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
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棉麻的衣袖。不再是安靜的溪流,而是壓抑了太久、終于找到出口的洪流。肩膀無聲地顫抖著,嗚咽聲被淹沒在恒久的濤聲里。這是屬于他自己的、無人知曉的崩潰時刻。為那份永遠無法彌補的失去,為那個在寒冷海風中消逝的生命,也為自己獨自走過漫長歲月的艱辛。
濤聲不知疲倦地響著,如同一位沉默的、包容一切的傾聽者。不知過了多久,淚水流干了。江臨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在月光下閃著微光。眼睛紅腫,但眼神卻奇異地褪去了之前的脆弱,變得如同被海水洗過的礁石,沉靜而堅硬。
他不再蜷縮,而是挺直了脊背,重新面向大海。目光不再迷惘,而是穿透了翻涌的浪花,投向深邃無垠的遠方。
“我回來了。”他對著大海,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蓋過了濤聲的低鳴,“這次…沒有風,也不冷。”
“我替你…又聽了一次。它還在呼吸…力氣…還是那么大。”他頓了頓,仿佛在感受那磅礴的生命力,“像你當年…感受到的一樣。”
“我…也很好。拍完了該拍的戲,做完了該做的事。角落里的羽衣甘藍…今年秋天,紅得像火。”
“那份清單…十顆星星,早就集齊了。第十一顆…我也在看著呢。”
他像是在匯報,又像是在傾訴。語速很慢,字句零散,卻帶著一種卸下重負后的平靜。
“有時候…還是會覺得…很空。像這沙灘,白天擠滿了人,晚上…就只剩下風。”
“但…也習慣了。”他微微扯動嘴角,露出一絲苦澀又釋然的笑,“帶著你的那份光走路…影子…好像也沒那么孤單了。”
他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望著大海。月光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射在銀白的沙灘上,孤獨而堅定。
時間失去了意義。濤聲是唯一的刻度。他聽著海浪涌來,退去;再涌來,再退去…如同生命永恒的律動。他想起她說的“該回去了”,想起自己抱著她離開時的決絕背影。這一次,他不再是被動逃離風暴,而是主動地、平靜地停留在這片寧靜里,與濤聲、與回憶、與那份永恒的缺失,進行一場漫長的和解。
夜色漸深,海風帶著涼意。別墅的燈火早已熄滅,整片海灣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頭頂那片浩瀚無垠、綴滿鉆石般星辰的蒼穹。
他就這樣坐著。從月掛中天,坐到東方天際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的曙光。海面由深邃的藍黑,漸漸染上了一層朦朧的灰藍。濤聲依舊,仿佛從未改變。
當第一縷金色的陽光刺破云層,跳躍在海平面上時,江臨終于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讓他的身體有些僵硬麻木。他活動了一下手腳,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被朝陽染上金邊的、依舊在“呼吸”的大海。
他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手,掌心躺著那枚光滑的藍色勿忘我書簽。他走到海浪剛剛能觸及的濕潤沙地邊緣,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書簽放在細沙上。
一個輕柔的浪花涌來,溫柔地卷走了那枚小小的書簽,帶著它,融入了那片無邊無際的、蔚藍的深處。
江臨目送著它消失,眼神平靜無波。然后,他轉過身,赤著腳,踩著被朝陽曬得微溫的細沙,一步一步,朝著度假別墅的方向走去。身后,是永恒不息的濤聲,和一片被晨曦點亮的、嶄新的海洋。
他沒有回頭。背影在金色的陽光里,拉得很長,仿佛將昨夜的孤獨與淚水,都融入了腳下這片溫暖而堅實的土地。那片海,那份濤聲,那個消逝在風中的靈魂,都已化作他生命里永恒的印記,陪著他,繼續走向下一個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