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隆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錐,刺破雨幕,釘在項宇心頭。
“放下兵刃!登船受縛!”
那艘巨大的衡山樓船,如同移動的堡壘,緩緩壓向狹窄的峽口。船頭巨大的撞角閃爍著陰冷的寒光,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弩手引弓待發,箭簇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嗜血的狼牙。上游水道被徹底堵死!退路斷絕!
身后,黥面屠夫殘部的尸體在污濁的泥水中載沉載浮,燃燒的“大樹船”殘骸散發著刺鼻的焦臭和濃煙,與彌漫的瘴氣混合,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帷幕。側翼,林溪部戰士在溪隱長老的指揮下,依托泥沼葦叢勉強穩住陣腳,但人人帶傷,眼神中充滿了驚懼和絕望。
前有巨艦攔江,后有火海泥潭,側翼殘兵驚魂。
項宇的龍骨船隊,如同被逼入死角的困獸,在湍急渾濁的水流中劇烈搖晃。
“新王……”木手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握著船槳的手在發抖,看著那如同山岳般壓來的巨艦,眼中滿是絕望。
巖和其他磐石戰士則死死握著簡陋的鐵矛,眼中燃燒著困獸般的兇光,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咆哮,準備做最后的搏殺。
虞姬站在項宇身側,臉色蒼白如紙,濕透的衣裙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單薄卻挺直的脊梁。她沒有看那逼近的巨艦,目光卻死死盯著項宇的側臉,看著他緊抿的、滲出血絲的嘴唇,看著他眼中那如同風暴漩渦般翻滾的、混合著劇痛、暴怒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光芒。
她太熟悉這種眼神了!垓下突圍前夜,烏江畔最后的回眸……但此刻,那眼神深處,似乎又多了一絲不屬于霸王的、冰冷的計算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項宇……”虞姬的聲音低啞,卻異常清晰,“……不能降!”
“降?”項宇的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難看、帶著血腥味的弧度,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降了……就能活?”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過那艘越來越近的衡山樓船!船體吃水很深,顯然為了適應內河航行做了改裝,但在這狹窄、暗流洶涌、水下遍布礁石和沉船的斷龍峽水道,它龐大的身軀反而成了累贅!轉向笨拙!速度緩慢!
“徐隆!”項宇突然放聲大吼,聲音在狹窄的峽谷中回蕩,壓過了水流的轟鳴,“衡山王吳芮!坐鎮南疆,不思保境安民,反與英布此等反復豺狼勾結!更欲趁火打劫,屠戮助漢平叛的百越義民!爾等行徑,與禽獸何異?!就不怕漢皇知曉,問罪衡山?!”
這話語如同驚雷,狠狠砸在樓船甲板上!
徐隆儒雅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錯愕和……不易察覺的慌亂!項宇這話極其惡毒!直接將他“清剿叛亂”的遮羞布撕得粉碎!點破了他坐視英布殘部肆虐、甚至可能暗中勾結(至少是縱容)的嫌疑!更將“屠戮助漢平叛的百越義民”這頂大帽子扣了下來!若真傳到劉邦耳中……
“放肆!”徐隆厲聲呵斥,試圖壓下心中的不安,“死到臨頭,還敢妖言惑眾!放……”
他的“放箭”二字尚未出口!
項宇眼中那毀滅的火焰驟然爆燃!
“就是現在!”他猛地轉頭,對著木手和巖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火油!對準船底!撞過去!”
“撞……撞過去?!”木手以為自己聽錯了!用這小小的龍骨船,去撞那如同山岳的樓船?!這不是找死嗎?!
“撞!”項宇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瘋狂,“撞它的水線!撞它吃水最深的地方!把剩下的火油……全給我砸進它的船底!”
巖瞬間明白了!他眼中兇光爆射!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狂嚎:“磐石部的!跟我上!”
他猛地搶過船舵!用盡全身力氣,將龍骨船那尖銳的、包裹著鐵皮的船頭,對準衡山樓船船體中部、吃水線以下、那最為臃腫笨重的部位,狠狠撞去!
同時,木手和另外兩名戰士,抱起船上僅存的兩大陶罐猛火油!他們甚至沒有點燃引信!只是用盡全身力氣,在龍骨船即將撞上樓船的剎那,將沉重的陶罐狠狠砸向樓船水線以下的船板!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
龍骨船尖銳的鐵皮船頭,狠狠撞在了衡山樓船厚重但相對脆弱的船殼上!巨大的沖擊力讓龍骨船瞬間解體!木屑橫飛!船上的戰士如同下餃子般被拋飛出去!
但就在撞擊的瞬間!
“咔嚓!嘩啦——!”
被猛火油陶罐砸中的樓船船板,在巨大的沖擊力下,應聲破裂!兩個陶罐狠狠砸進了船殼內部!粘稠刺鼻的猛火油瞬間在船體內部潑灑開來!
“不好!”徐隆在樓船上看得真切,臉色驟變!“快!堵住破口!滅火!”
晚了!
項宇在龍骨船解體的瞬間,早已死死抱住了虞姬,兩人如同炮彈般被巨大的沖擊力拋向渾濁的水面!冰冷刺骨的污水瞬間灌入口鼻!
但項宇的意識無比清醒!他在落水的剎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懷中掏出了那個一直貼身藏著的、虞姬為他包扎傷口用的火折子!
“嚓!”
火折子在水中無法點燃!但就在他落水前的一瞬,火折子已經被他晃燃!那一點微弱的火星,在接觸空氣的剎那,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甩向了樓船船殼破裂處、那正在流淌的猛火油!
“呼——!”
一點火星,落入潑灑開的、粘稠的猛火油中!
如同地獄之門被驟然打開!
刺目的橘紅色火焰猛地從破裂的船殼處爆燃開來!瞬間引燃了船殼內部潑灑的油料!火舌如同貪婪的毒蛇,順著油跡瘋狂蔓延!舔舐著船板、纜繩、帆布!
“火!船底起火了!”
“快救火!”
“水!拿水來!”
樓船上瞬間陷入一片混亂的尖叫和嘶吼!甲板上的弩手再也顧不上瞄準,驚慌失措地試圖取水滅火!但船底破口在水線以下,取水滅火反而加劇了油火在水面的蔓延!更可怕的是,猛火油遇水不熄,反而漂浮在水面燃燒!
混亂!致命的混亂!
“咳咳咳……”
項宇拖著虞姬,掙扎著從污濁的泥水中冒出頭來。冰冷的污水嗆得他劇烈咳嗽,牽動胸口的舊傷,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虞姬同樣狼狽不堪,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嗆咳不止。
“新王!夫人!”木手和另外兩個水性好的戰士也掙扎著游了過來,巖則在不遠處的水面冒頭,臉上帶著被火焰燎傷的焦黑,眼神卻兇悍不減。
“走!趁亂!”項宇強忍著劇痛和眩暈,嘶聲下令。他指向樓船側后方、靠近陡峭泥沼崖壁的一處陰影——那里水流相對平緩,且有大片茂密的蘆葦叢和漂浮的朽木殘骸遮擋!
混亂是最好的掩護!
燃燒的樓船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炬,照亮了混亂的水面,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林溪部戰士在溪隱長老的示意下,開始悄然后撤,利用泥沼和葦叢的掩護,向斷龍峽深處退去。
項宇幾人如同水鬼,悄無聲息地潛入渾濁的水中,借著漂浮的雜物和燃燒船只投下的陰影,奮力向那處蘆葦叢游去。
冰冷、污濁、帶著濃烈血腥和焦臭味的泥水刺激著傷口,每一次劃水都如同酷刑。虞姬的體力幾乎耗盡,全靠項宇和木手拖拽。
身后,衡山樓船的混亂愈演愈烈。火勢從船底蔓延到甲板,點燃了帆索和部分船艙。士兵們驚恐的救火聲、被燒傷的慘叫聲、船只結構在烈火中發出的呻吟斷裂聲,混雜著徐隆氣急敗壞的怒吼,構成了一曲絕望的交響。
“快!快離開這里!船要沉了!”徐隆的聲音充滿了驚恐和憤怒。
巨大的樓船在烈火和混亂中失去了控制,船體開始傾斜!它那龐大的身軀,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贅,在狹窄的峽口水道中笨拙地掙扎、打橫,反而將原本就狹窄的水道堵得更加嚴實!
這為項宇等人的撤離創造了絕佳的機會!
幾人終于掙扎著爬進了那片茂密的蘆葦叢。淤泥深及大腿,冰冷刺骨。他們癱倒在泥濘中,劇烈喘息,如同離水的魚。
“清點……人數……”項宇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
木手艱難地環顧四周:項宇、虞姬、巖、自己,還有……另外兩個磐石戰士。只有六人!來時三十余精銳,一場血戰加火海突圍,僅剩六人!木手眼中含淚,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走……不能停……”項宇掙扎著想站起,卻因失血和劇痛再次跌倒在泥水中。
“我背你!”巖低吼一聲,不顧自己身上的燒傷和傷口,強行將項宇背起。木手和另一個戰士則攙扶起幾乎虛脫的虞姬。
溪隱長老如同鬼魅般出現在蘆葦叢邊緣,他手臂上的箭傷簡單包扎過,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銳利:“跟我來!有條水道……能通霧谷下游……”
在溪隱長老的帶領下,六人如同泥沼中的蜥蜴,在齊腰深的惡臭泥水中艱難跋涉,穿過一片片危機四伏的葦蕩和暗流,最終找到了一條極其隱蔽、被藤蔓完全覆蓋的地下暗河出口。
暗河冰冷刺骨,水流湍急。他們用藤條將僅存的幾人串聯在一起,如同串在繩上的螞蚱,被激流裹挾著,在黑暗的河道中沉浮、碰撞,幾次險些撞上嶙峋的石壁。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微光。
當他們如同水鬼般從一處瀑布下方的深潭中掙扎著爬上岸時,已是第二天的黃昏。
這里,是霧谷下游一處隱秘的河灣,距離霧谷核心區域尚有十余里。
精疲力竭!每個人都如同從地獄爬出,渾身泥濘血污,傷口在污水浸泡下潰爛發白,高燒和虛弱折磨著每一個人。
“休息……片刻……”項宇伏在冰冷的巖石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肺部灼燒般的疼痛。
虞姬強撐著精神,用顫抖的手從懷中掏出被油布包裹、奇跡般未被水完全浸透的草藥,嚼碎了敷在項宇最嚴重的傷口上。
就在這時!
“噠噠噠……”
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從上游方向傳來!
一個渾身是血、踉踉蹌蹌的身影,連滾帶爬地沖到了河灘邊!是老斷!那個留守霧谷的斷臂老兵!
“新……新王!”老斷看到項宇等人,如同見到了救星,撲倒在地,嚎啕大哭,“完了!霧谷……完了!”
“怎么回事?!”項宇心頭劇震,強撐著坐起。
“藤……藤蛇部!黑齒部!”老斷泣不成聲,斷臂處的繃帶早已被血浸透,“你們剛走……他們就……就反了!”
“徐隆……徐隆的狗腿子拿著衡山王的令牌……還有……還有張良那狗賊的密信!說……說新王勾結英布,已被誅殺在蒼梧澤……”
“他們……他們里應外合!趁我們防守空虛……突襲了鹽田和鐵爐!”
“兄弟們……兄弟們死戰……擋不住啊!”老斷的聲音充滿了絕望和悲憤,“木手兄弟的徒弟‘小榫’……為了炸掉鐵爐不讓叛徒得手……抱著火油罐沖進了爐膛……炸了!全炸了!”
“鹽田也被毀了……功勛田……被他們占了……”
“活下來的兄弟……死的死……散的散……我……我拼死才逃出來報信……”
老斷的話如同冰錐,狠狠刺入每個人的心臟!
霧谷!他們最后的根基!凝聚了無數心血和希望的鹽田、鐵爐、功勛田……毀了!被叛徒和漢廷的走狗聯手毀了!
張良!徐隆!藤老!黑齒!
好狠!好毒!
一環扣一環!蒼梧澤是陷阱,徐隆是屠刀,霧谷才是真正的目標!他們不僅要項宇的命,更要徹底摧毀他在這蠻荒之地點燃的所有希望之火!
“噗——!”
急怒攻心,加上重傷未愈,項宇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項宇!”虞姬驚叫一聲,撲過去死死抱住他。
巖、木手等人目眥欲裂,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燃燒著滔天的仇恨和毀滅的火焰!
完了嗎?
從垓下尸山爬出,烏江邊放下霸王戟,尸泥灘涂上立新誓,霧谷中點燃鹽鐵之火,功勛田里播下希望之種……
一切的一切,難道終究抵不過那陰險的算計和殘酷的背叛?
難道這南越之地,終究容不下一個想帶著罪孽活下去的“新王”?
虞姬緊緊抱著項宇冰冷顫抖的身體,感受著他微弱卻頑強的脈搏。她抬起頭,看向霧谷方向那被暮色籠罩的山巒,眼中沒有淚水,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輕輕撫摸著項宇散亂的、沾滿血污的頭發,聲音低啞,卻如同淬火的寒鐵,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河灘上:
“還沒完……”
“只要還有一口氣……”
“這南越的天……”
“就得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