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棋?
虞姬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她出身貴族,琴棋書畫皆有涉獵,對這蘊含天地至理的紋枰之道并不陌生。只是在這蠻荒之地,驟然見到如此雅致的棋具和弈者,實在突兀。
張先生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對著虞姬溫和一笑,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用清晰而標準的雅言道:“夫人可愿手談一局?權當解悶。”
他的雅言字正腔圓,絕非尋常商賈或百越人能比!
虞姬心中警鈴微作。她放下手中的炭條,緩緩起身,走到棋盤對面坐下。項宇也示意季布扶他走近,站在虞姬身后,目光深沉地審視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張先生”。
棋局開始。
張先生執黑先行。落子舒緩,布局看似平淡無奇,卻暗藏機鋒,如同春雨潤物,無聲無息間便占據了幾個關鍵要點。
虞姬執白應對。她棋風沉穩,步步為營,試圖穩固自己的地盤。但張先生的棋路極其老辣,看似閑庭信步,實則處處設伏,幾個回合下來,虞姬便感到壓力倍增,一條大龍隱隱有被圍困之勢。
項宇雖不精于圍棋,但基本的局勢還是看得懂的。他眉頭微蹙,這個“張先生”的棋力,絕非等閑!
“夫人棋力精湛,只是……”張先生落下一子,看似隨意地封住了虞姬大龍的一個眼位,聲音依舊溫和,“……過于求穩,失之靈動。須知弈道如兵道,有時……棄子爭先,方是破局之道。”
“棄子爭先?”虞姬指尖捏著一枚白子,懸在半空,沉吟不語。她看著棋盤上那條岌岌可危的大龍,又看了看外圍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散子。
項宇的目光卻猛地一凝!
“棄子爭先”!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
三百年前!彭城!范增在鴻門宴后,力勸項羽趁劉邦立足未穩、諸侯心未附之時,果斷發兵追擊,一舉殲滅!他當時對項羽說的,正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王上,此乃棄子爭先之機!莫要遲疑!”
那聲音,那場景,如同昨日重現!
項宇猛地抬頭,銳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釘在張先生那張看似平和溫潤的臉上!
是他!
那個在洞窟留下地圖的“張先生”!那個可能掌握著范增更多秘密的人!
張良!
這個名字如同閃電般劃過項宇的心頭!劉邦身邊最神秘、最可怕的謀士!他怎么會在這里?!是劉邦的探子?還是……另有所圖?
張先生似乎并未察覺項宇目光中的劇變,依舊專注地看著棋盤,等待著虞姬的落子。只是他捻著胡須的手指,幾不可查地微微頓了一下。
棋局依舊。
但棋盤之外,無形的驚雷已然炸響!
棋局最終以虞姬大龍被屠告終。張先生勝得從容,卻并未有絲毫得意之色,反而對虞姬的棋力贊許了幾句。
“夫人棋力不凡,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張先生一邊收拾棋子,一邊溫和地說道,目光卻似有似無地掃過項宇,“只是……弈道雖精,終究是方寸之爭。這天下大勢,如潮如涌,非一枰一子所能盡攬。有時,跳出棋局,方見真章。”
這話語帶雙關,項宇和虞姬都聽得心頭一凜。
張先生收拾好棋具,起身告辭,依舊帶著那副人畜無害的笑容:“今日叨擾了。改日若有機會,再來向夫人討教。”他帶著挑擔的漢子,混入人群,很快消失在喧囂的交易點中。
項宇盯著他消失的方向,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是他嗎?”虞姬低聲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也猜到了。
“十有八九。”項宇的聲音冰冷,“張良……他果然來了。”
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心頭。張良的出現,意味著劉邦的目光,已經投向了這片蠻荒之地!
“立刻加強戒備!所有進出營地的人,尤其是生面孔,必須嚴查!”項宇對季布下令,聲音斬釘截鐵,“鹽田和冶鐵爐那邊,增派人手!磐石部的人……也要提防!”
“喏!”季布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領命而去。
然而,張良帶來的陰影,遠不止于此。
就在張良離開后不久,一個行蹤詭秘、穿著破爛皮襖、臉上涂著厚厚泥灰的“采藥人”,趁著夜色,悄悄摸到了磐石部外圍一處隱秘的溪谷。
獠正在那里,獨自用新得的鐵刀劈砍一根堅硬的鐵木,測試其鋒利。巨大的石斧插在一旁的地上。
那“采藥人”如同鬼魅般出現在獠的身后不遠處,用極低的聲音,快速地說了一串復雜而古老的百越俚語。
獠劈砍的動作猛地頓住!他緩緩轉過身,巨大的身軀在月光下投下濃重的陰影,眼中兇光爆射!
“誰?!”
“采藥人”并不驚慌,反而上前一步,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那是一塊只有巴掌大小、卻通體溫潤、雕刻著復雜龍紋的羊脂白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散發著柔和而尊貴的光芒。
“漢皇使者。”“采藥人”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奉天子詔命,特來拜會磐石大酋。”
獠的瞳孔驟然收縮!漢皇!劉邦!那個擊敗了霸王、坐擁中原萬里江山的皇帝!他的使者,竟然找到了這里?!
“采藥人”看著獠震驚的表情,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繼續用百越俚語快速說道:
“漢皇陛下知大酋雄踞南疆,勇武蓋世。更知大酋如今……屈居人下,為那來歷不明的‘海酋’所制,以鹽鐵奇技,驅使磐石勇士如牛馬……”
他刻意停頓,觀察著獠的反應。獠握著鐵刀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采藥人”的聲音充滿了誘惑:“陛下有言:蠻荒之地,非英雄久居之所!大酋若愿棄暗投明,助漢室掃清叛逆余孽(意指項宇)……陛下愿以‘鎮南越王’之爵相酬!賜金印紫綬!許磐石部永鎮南疆!鹽鐵之利,盡歸大酋所有!更可開放邊市,以中原錦繡、精鐵良兵、糧秣鹽茶,源源供給大酋!”
“鎮南越王!”
“永鎮南疆!”
“鹽鐵之利盡歸!”
“中原錦繡精鐵!”
每一個詞,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獠的心頭!他磐石部世代掙扎于瘴癘蠻荒,與天斗,與獸斗,與人斗,所求不過一方安身立命之地,讓族人吃飽穿暖。如今,一個坐擁萬里江山的皇帝,竟然許諾他王爵!許諾他無盡的財富和力量!
這誘惑……太大了!
獠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低頭看著手中那把由項宇傳授技藝打造出的鐵刀,寒光閃閃,削鐵如泥。這力量……本該完全屬于他磐石部!而不是被那個外鄉人用所謂的“盟約”束縛著,還要分潤出去!
背叛的念頭如同毒草,在巨大的利益誘惑下,瘋狂滋長。
“那……海酋……和他的人……”獠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掙扎。
“叛逆余孽,自當……斬草除根!”“采藥人”的聲音冰冷無情,“事成之后,陛下會派精兵協助大酋,徹底掌控鹽鐵之技。屆時,磐石部便是這南疆真正的王!”
他再次舉起那塊龍紋玉佩:“此乃信物!大酋若應允,三日后,月圓之夜,在此溪谷,自有厚禮奉上,以為定金!”
月光下,玉佩的光芒仿佛帶著噬人的魔力。
獠死死盯著那塊玉佩,又看了看手中的鐵刀,眼中兇光與貪婪交織翻滾,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采藥人”,巨大的身軀在月光下如同沉默的兇獸。
“……好。”
一個低沉而充滿血腥氣的字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
溪谷的風,陡然變得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