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點火，在壓抑與悲壯中進行。

爐壁被加厚了近一倍，黏土中混合了更多的貝殼粉和碾碎的鳥糞石粉末，顯得更加粗糙，卻也更加堅固。爐膛內，塞滿了精心挑選的、燃燒值最高的硬木炭，鐵礦粉也經過了更精細的淘洗。

鼓風換成了三組人，輪番上陣，巨大的皮囊在壯漢們拼盡全力的擠壓下，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呼哧”聲，氣流源源不斷地灌入爐膛。

虞姬如同雕塑般佇立在爐前，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被爐火烤干，又再次滲出。她的目光銳利如鷹，死死盯著爐壁的每一寸，防備著任何可能出現的軟化或鼓包。

項宇躺在擔架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低沉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鳴。他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唯一的觀察孔。

爐膛內的光芒，從暗紅到亮紅，再到刺目的黃白！溫度顯然比上一次高得多！爐壁雖然也在高溫下變得通紅，卻頑強地支撐著，沒有出現明顯的軟化跡象！

時間在灼熱和緊張中緩慢流逝。

突然，觀察孔內，那熾白的光芒中心，出現了一絲異樣的流動感！不再是固態的燃燒物，而是……如同融化的油脂般緩緩蠕動的……液體！

“鐵水！”項宇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

幾乎同時！

“開爐！”

虞姬厲聲下令！

守在爐口旁的士兵，用裹著厚厚濕獸皮的長木桿，猛地捅開了爐底預留的、同樣用耐火泥封堵的出鐵口！

一股無法形容的、比巖漿更耀眼、更灼熱的金紅色洪流，如同被囚禁的太陽之血，猛地從爐口噴涌而出！

“嘩——！”

熾熱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昏暗的山坳！恐怖的高溫讓空氣都扭曲起來！距離稍近的士兵和磐石部壯漢被熱浪逼得連連后退，皮膚灼痛！

那金紅色的鐵水，帶著毀滅性的美麗和力量，順著預先挖好的、鋪著耐火泥的簡陋溝槽，奔騰流淌！最終注入下方一個同樣用耐火泥夯實的、淺坑狀的“鑄池”中！

鐵水在池中翻滾、沸騰，如同一條被束縛的金色狂龍！光芒四射，將周圍所有人的臉龐都映照得一片赤紅！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硫磺、金屬和焦炭混合的奇異氣味！

成功了！

這一次，是真正的鐵水！

短暫的死寂后，是震耳欲聾的狂吼！

“成了！鐵！是鐵水！”

“老天爺！我們煉出鐵了！”

士兵們激動得熱淚盈眶，互相捶打著肩膀，仿佛忘記了連日來的疲憊和傷痛！

季布虎目含淚，看著那池中翻滾的熾熱金屬，又看向擔架上激動得渾身顫抖、咳血不止的項宇，心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敬服！

磐石部那幾個被雇傭來的壯漢，更是被這如同神跡般的景象徹底震懾！他們看著那流淌的“太陽之血”，眼中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和敬畏，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祈禱！

虞姬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驟然放松，讓她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她扶住旁邊滾燙的爐壁（被燙得縮了一下手），才勉強穩住身形。看著池中那翻滾的金紅，感受著那撲面而來的、幾乎要將人融化的熱浪，一種前所未有的、掌控力量的戰栗感，從腳底直沖頭頂！

她做到了！她指揮著這群殘兵敗將，在這蠻荒之地，點燃了文明之火！

然而，狂喜并未持續太久。

當鐵水在鑄池中漸漸冷卻凝固，最終形成一塊塊形狀不規則、表面布滿蜂窩氣孔和雜質、顏色暗紅發黑的粗糙鐵塊時，現實的冷水再次澆下。

“這……這就是鐵？”一個士兵用木棍捅了捅那堅硬冰冷、卻粗糙不堪的鐵塊，有些失望。

“太脆了……”季布試著用石頭砸了一下邊緣，鐵塊應聲崩掉一小塊。

項宇看著那幾塊“鐵疙瘩”，眉頭緊鎖。他知道問題所在——溫度還是不夠理想，脫硫脫磷幾乎沒有，雜質太多，冷卻方式原始……這頂多算是“生鐵”，甚至更劣質，硬而脆，難以鍛打成型。

但，這已經是零的突破！

他掙扎著坐起一點，指向那些鐵塊：“砸碎……挑最好的……燒紅……鍛打！”

最原始、最耗費人力的環節開始了。

士兵們用最笨重的石錘，在簡陋的石砧上，反復捶打那些燒紅的鐵塊。火星四濺，叮當作響！每一次捶打，都伴隨著肌肉的酸痛和汗水的揮灑。

幾天后，幾件勉強成型的“鐵器”誕生了。

一把刃口歪斜、布滿坑洼的短刀；幾根頭部被砸扁磨尖、勉強算作鑿子或矛頭的鐵條；還有一塊厚實、邊緣粗糙的鐵片，或許能當盾牌用？

粗糙，丑陋，甚至比不上一些打磨精良的石器。

但當季布拿起那把歪扭的短刀，用力砍向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時——

“咔嚓！”

硬木應聲而斷！斷口整齊！

而刀刃，只是崩了幾個小口，并未斷裂！

這遠超石器和骨器的鋒利與堅韌！

圍觀的磐石部戰士，眼睛瞬間瞪得溜圓！他們部落里最好的石斧，砍這種硬木也要反復多次，刃口還會崩壞！

獠來了。

他是被那晚鐵水出爐的異象和部下的描述吸引來的。當他看到季布手中那把能輕易斬斷硬木的“鐵刀”，再看到士兵們用鐵鑿輕易在石頭上鑿出深痕時，他那雙兇悍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比看到“雪鹽”時更加震撼、更加貪婪、也更加……恐懼的光芒！

鹽，是珍寶。

鐵，是力量！是征服！是毀滅！

他猛地看向項宇，又看向站在項宇擔架旁、面色沉靜卻眼神銳利的虞姬（他敏銳地感覺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在煉鐵過程中扮演了關鍵角色），最后，目光死死釘在了那幾件粗糙卻威力驚人的鐵器上。

獠沉默了許久。

海風呼嘯，吹動他披著的豹皮。

終于，他緩緩走到項宇面前，單膝跪地的動作比上次更加沉重、更加鄭重。

他不再舔舐項宇的手背。

而是伸出了自己蒲扇般的大手，掌心向上。

然后，他指向那堆鐵器，又指向鹽田的方向，最后，指向自己，再指向項宇和虞姬。

他用一種極其緩慢、極其清晰的百越俚語，一字一頓地說道：

“鹽！”

“鐵！”

“磐石部！”

“海酋！”

“歃血！同生！共死！”

這一次，不再是臣服。

而是……盟誓！

鹽鐵之盟，在此刻，于這蠻荒海岸，在熾熱未散的鐵腥味中，在獠那如同誓言般沉重的目光里，正式締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