獠的臣服，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漣漪遠超項宇的預期。

“海酋”之名，伴隨著那堆在陽光下璀璨奪目的“雪鹽”，如同最原始也最有效的巫術，迅速在沿海百越諸部中傳播開來。獠所屬的“磐石部”本就是附近海域數一數二的強部，其首領的臣服，本身就帶著強烈的示范效應。

起初，是好奇的窺探。一些鄰近小部落的探子，如同幽靈般出現在鹽田外圍的礁石和密林邊緣，遠遠眺望著那片被人工改造的海灘，以及那堆積如小丘的白色晶體。當磐石部的戰士扛著整扇的野豬肉、成筐的野果和粗糙的陶罐，趾高氣昂地換走第一批“雪鹽”時，那畫面徹底點燃了所有觀望者的貪婪與渴望！

鹽！純凈如雪的鹽！不再是苦澀難咽、摻雜泥沙的劣貨！而是能讓食物鮮美、能保存獵物、甚至能作為部落間硬通貨的珍寶！

求鹽者蜂擁而至！

原本死寂的海灘，驟然變成了喧囂的集市。磐石部的戰士在獠的嚴令下，勉強維持著秩序（更多是為了獨占利益），但那些來自不同部落、穿著各異獸皮、臉上涂著不同油彩的百越人，眼中燃燒的渴望幾乎要將項宇他們淹沒。

“換！用獸皮！用肉干！用女人！”各種腔調的百越俚語混雜著生硬的比劃，吵嚷不休。

項宇的傷勢在最初的興奮后，因過度操勞而急劇惡化。他強撐著處理了幾次交易，劇烈的咳嗽和胸口的劇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每一次開口都如同刀割。虞姬雖已能勉強坐起，但失血過多后的虛弱讓她面色依舊蒼白如紙，只能擔憂地看著項宇。

“季布……”項宇咳出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規矩……立起來……”

他艱難地抬起手，指向鹽田旁一塊相對平整的礁石：“所有交易……只在那里……由你……和磐石部的人……共同主持……”

“只收……糧食、藥材、工具……或……可用的勞力……”

“女人……不要……”

“敢搶……敢亂……”他眼中寒光一閃，看向一旁如同鐵塔般矗立的獠，“殺！”

獠低吼一聲，巨大的石斧猛地頓地，碎石飛濺！他那兇悍的目光掃過喧鬧的人群，瞬間讓嘈雜聲低了下去。磐石部的戰士挺起胸膛，眼神銳利如刀。

秩序，在血腥的威壓和利益的誘惑下，初步建立。

鹽，如同涓涓細流，開始反向滋養這支瀕臨絕境的殘兵。新鮮的獸肉、甘甜的野果、珍貴的草藥（雖然大多粗糙，但聊勝于無）被源源不斷地送來。士兵們的體力在緩慢恢復，傷口的愈合速度也明顯加快。虞姬在得到相對充足的營養和幾味百越老巫醫送來的草藥調理后，氣色終于有了一絲紅潤。

然而，項宇的眉頭卻并未舒展。

鹽，是命脈，卻也是懸頂之劍！

磐石部的保護并非無償。獠的貪婪如同無底洞。他不僅要拿走交易中最大的一份“抽成”，更對鹽田的技術虎視眈眈！他派來的“學徒”名義上是幫忙，實則日夜窺探著鹽田的每一個細節。項宇深知，一旦獠徹底掌握了這套制鹽工藝，或者有更強大的部落介入，他們這十幾人瞬間就會失去價值，甚至被滅口！

必須擁有更硬、更不可替代的籌碼！

他的目光，越過喧囂的交易點，越過忙碌的鹽田，投向了海岸線更深處——那片嶙峋陡峭、被海浪日夜沖刷的黑色斷崖。

“鐵……”他低聲自語，如同夢囈。

范增地圖上，除了“鹽澤”，還有一個更模糊、更不起眼的標記——“黑石如刃，可鍛鋒”。

項宇的心，如同被投入火炭般灼熱起來！

尋找“黑石”的任務，落在了傷勢較輕的士兵身上。但連續幾天，他們帶回的要么是普通的玄武巖，要么是含鐵量極低的劣質礦石，根本無法滿足項宇心中那模糊的“高爐”設想。

焦慮如同毒藤，纏繞著項宇。傷勢的反復和精神的緊繃讓他夜不能寐，咳血愈發頻繁。虞姬看在眼里，急在心頭。

一日清晨，海霧彌漫。

虞姬拒絕了士兵的攙扶，堅持要自己去海邊透透氣。她裹著一件用獸皮簡單縫制的粗糙斗篷，沿著海岸線緩緩踱步。海風帶著濕冷的咸腥，吹拂著她依舊虛弱的身體，卻也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那些被海浪沖刷得光滑圓潤的黑色礁石。突然，她的腳步停住了。

在一處浪花反復拍打的礁石縫隙里，幾塊顏色格外深沉、邊緣異常鋒利的黑色石塊吸引了她的注意。它們不像其他石頭那樣圓潤，反而棱角分明，表面似乎還帶著一種奇特的金屬光澤。她蹲下身，忍著肋下的隱痛，費力地撿起一塊。

入手沉重！遠超同等大小的普通石頭！

她心中一動，想起了項宇這些天反復念叨的“沉重”、“堅硬”、“敲擊有金屬聲”。她嘗試著用這塊黑石去敲擊旁邊的礁石。

“鐺！”

一聲清脆、帶著金屬質感的撞擊聲驟然響起！甚至濺起了幾點微弱的火星！

虞姬的心臟猛地一跳！她強忍著激動，又撿起幾塊，仔細對比。這些黑石不僅沉重堅硬，斷面在陽光下還隱隱閃爍著細小的、如同星辰般的晶體光澤！

“找到了！”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但立刻警覺地環顧四周。濃霧是最好的掩護，附近無人。她迅速脫下斗篷，小心翼翼地將這幾塊沉甸甸的黑石包裹起來，抱在懷里，如同抱著稀世珍寶，快步返回營地。

當虞姬將這幾塊黑石放在項宇面前時，項宇黯淡的眼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芒！

“磁石……不！是……是赤鐵礦！含鐵量很高！”他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不顧胸口的劇痛，抓起一塊礦石，用斷刃狠狠敲擊！

“鐺！鐺鐺！”

清脆悅耳！火星四濺！

“就是它！就是它！”項宇狂喜，看向虞姬的目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感激！他沒想到，在這絕境之中，竟是這個他一直下意識想要保護的女人，為他找到了最關鍵的火種！

“在哪里發現的？多不多？”他急切地問。

虞姬詳細描述了地點和周圍環境，并補充道：“那片斷崖下，海浪沖積的地方，散落著不少，但需要仔細分辨。崖壁上……似乎也有類似的黑色巖層裸露。”

希望之火熊熊燃燒！

然而，冶鐵，遠比曬鹽艱難百倍！

項宇腦中那些關于高爐、鼓風、焦炭、脫硫的零碎知識，在原始到極點的條件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沒有耐火磚！沒有鼓風機！沒有焦炭！甚至沒有像樣的錘子和砧板！

一切，都要從零開始，用血和命去試！

項宇掙扎著要親自指揮，卻被虞姬堅決地按住了。

“你不能再動！”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那雙曾經柔美如水的眼眸，此刻卻閃爍著磐石般的堅韌，“告訴我怎么做！我來！”

接下來的日子，虞姬仿佛變了一個人。

她不再是那個需要保護的柔弱女子，而是化身為一個冷靜、果決、甚至帶著一絲冷酷的指揮官。

她指揮士兵，在遠離鹽田、背風的山坳里，用最原始的黏土混合著砸碎的貝殼粉和細沙（項宇模糊記得這能提高耐火度），像筑巢的螞蟻般，一點點壘砌起一個極其簡陋、形似倒扣瓦罐的土窯——這就是他們的“高爐”。

她親自篩選礦石，指揮士兵用最笨重的石錘反復砸碎、研磨，再用水淘洗，去除雜質，得到相對純凈的鐵礦粉。

燃料是最大的難題！木柴燃燒溫度不夠！她想到了鹽田邊堆積如山的、被丟棄的海藻和海帶曬干后的殘渣（含鉀鈉，或許能助燃？），又命令士兵深入叢林，尋找那些油脂含量極高的硬木（如松木），甚至嘗試將木材在土坑里悶燒成粗糙的木炭。

鼓風？沒有風箱！她設計（或者說項宇口述她理解執行）了最原始的“皮囊鼓風”——用堅韌的獸皮縫制成巨大的氣囊，兩端開口，由兩名壯漢輪流用力擠壓、張開，將空氣通過打通關節的粗大竹管送入爐膛！效率低下，卻聊勝于無。

點火的那一天，氣氛凝重得如同祭祀。

土窯內，一層木炭，一層鐵礦粉，再一層浸了海藻汁液的硬木柴……層層疊疊。爐口用濕泥勉強封住，只留下進風口和觀察孔。

“鼓風！”虞姬清冷的聲音在山坳中響起。

兩名早已準備好的磐石部壯漢（被虞姬用額外的鹽雇傭而來），赤膊上陣，肌肉虬結，開始奮力地擠壓、張開那巨大的皮囊！

“呼——呼——！”

沉悶的氣流聲通過竹管灌入爐膛。

爐膛內，火光起初微弱，但隨著鼓風的持續和燃料的燃燒，漸漸明亮起來，透過觀察孔，能看到內部一片熾熱的紅黃。

時間一點點流逝。

汗水浸透了所有人的衣衫。鼓風的壯漢手臂顫抖，幾乎脫力。虞姬緊抿著嘴唇，一動不動地站在爐前，火光映照著她蒼白而專注的臉龐，那雙眼睛死死盯著爐口縫隙透出的光芒。

溫度！溫度是關鍵！

項宇被兩個士兵用簡易擔架抬到了現場，他強撐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但眼神卻比爐火更熾熱。

不知過了多久，爐膛內的顏色開始變化！從紅黃，逐漸轉向刺目的亮白！一股難以形容的、帶著硫磺和金屬氣息的灼熱氣流從爐口縫隙噴涌而出！

“成了嗎？”季布緊張地問。

項宇死死盯著爐口，沒有回答。他的心跳如同擂鼓。

突然！

“噗嗤——！”

一聲悶響！爐壁靠近底部的位置，一塊黏土被高溫燒融、軟化，猛地鼓起一個包，隨即破裂！一股熾熱粘稠、如同巖漿般的暗紅色液體，裹挾著燃燒的炭渣和未熔的礦石，猛地從破口處流淌出來！

“漏爐了！”有人驚呼！

暗紅的“鐵水”流淌到地面，遇到潮濕的泥土，發出“滋滋”的恐怖聲響，騰起大股白煙！所過之處，草木瞬間焦黑！

失敗了！

一股濃重的絕望瞬間籠罩了所有人！幾天幾夜的心血，付諸東流！

鼓風的壯漢頹然坐倒。士兵們眼中剛燃起的希望之火，被這流淌的“巖漿”無情澆滅。

虞姬的身體晃了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她看著那仍在流淌、漸漸凝固成丑陋暗紅色疙瘩的失敗品，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項宇猛地咳嗽起來，鮮血染紅了胸前的繃帶。但他眼中，卻沒有絕望，反而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偏執！

“不夠……溫度……還是不夠……”他嘶啞地低吼，“耐火……太差……”

“再來！”

他猛地抬頭，看向虞姬，眼中是燃燒的火焰：“重壘爐壁！加厚！加貝殼粉！加……加那些白色的鳥糞石粉（含磷？或許能提高熔點？）！”

“鼓風！換人！一刻不停！”

“燃料！用最好的炭！堆滿！”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如同戰場上的最后沖鋒號！

虞姬看著項宇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火焰，看著地上那灘丑陋的失敗品，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和挫敗感。

“聽到了嗎？”她的聲音恢復了冰冷，甚至帶著一絲鐵血，“重壘爐壁！按他說的做！加厚！加料！”

“鼓風的！換人！不許停！”

“去找最好的炭！有多少要多少！”

山坳中，失敗的低氣壓被更瘋狂、更孤注一擲的忙碌取代。士兵們咬著牙，如同不知疲倦的機器，再次撲向那滾燙的、散發著失敗氣息的土窯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