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上苦思半晌，不得其解，眼見得屋外天已大亮，黃覆只好暫時息了念頭，起身下榻，出了門，來到瑀圃，一如既往的擔水澆園。

三年下來，幾乎是日日如此，從不間歇，他早已習慣。

如此忙忙碌碌一個多時辰，總算澆完了水，眼見得那園中各色奇花異草爭研斗艷，黃覆內心亦不由生出滿足之感。

該說不說，這也算有他的一份功勞。

瑀圃中的諸般藥材，皆不比凡塵草本藥物，這些仙草花卉受這塊土地靈氣滋潤，又日日受瓊池之水灌溉，每一株都妙用無窮，放在世俗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藥，而在丹道家的手里，則是作為煉制外丹的必要材料。

師父師兄，不僅內丹超凡入圣，在外丹方面的造詣亦是不低，尤其是師兄東方朔，酷愛此道，經常會閉門煉藥，苦心鉆研。

當初黃覆逃亡山中，便是被他所煉丹藥的藥氣吸引，方才得以尋到此處。

細細想來，倒也不愧是老君一脈的傳承，摶砂煉丹，可謂是看家本事了。

離了瑀圃，黃覆沒折返回自己的居所，而是兜兜轉轉，來到師兄東方朔的住處。

昨日內煉所遇之問題，他自己懵懵懂懂，有些不明不白，現今又非朔日望日，不好去貿然打攪師父，因此他便想著不如請教請教師兄，或能得到解答。

此時來到一座茅廬之外，打眼望去，便見師兄正坐在院子里，身著一身寬松道袍，手上拿著杵臼，在那搗藥研砂。

黃覆徑直從門而入，上前施了一禮。

東方朔見了他來，手上動作卻是未停，只抬頭將他打量一番，面帶笑意。

“嗯！不錯，不錯！一晃兩月，師弟變化著實不小，呼吸之間清氣多、濁氣少；行走之時身輕體輕，如風拂柳，可見這段時間的內練，獲益匪淺啊！”

他連連贊嘆幾聲，言辭中盡顯認可，只是這些話在黃覆聽來，卻不由得一怔。

兩個月？

不是一天么？

他一時有些發懵，但很快就回過了神，心中略一盤算，已隱隱有所明白。

敢情自己入靜內煉，打通三關，整體已耗費了兩個月。

他倒渾然不知，完全未覺時光流逝，仍以為只過去區區一日。

如今經此提點，方才如夢初醒。

東方朔見他神情些微變換，已猜出他心中所想，也不過多攀論，只步入正題問道：“師弟來此尋我，可是有事？”

黃覆毫不拖泥帶水，當即直言。

“正是為內煉之事而來。”

遂將自己的困惑一一與他說明。

東方朔聞之，呵呵一笑，望了望他，說道：“師弟別站著，坐下說話。”

黃覆便依言在他旁邊坐定。

東方朔搗完了臼中之藥，將搗杵放下，這才不緊不慢的道：“師弟可還記得，當初入門時，師父對你說過什么？”

黃覆想了想，道：“師父說我塵緣頗重，有礙修行？”

東方朔微微點頭：“正是如此！”

轉而又道：“你可知‘心猿意馬？’”

黃覆驚疑道：“心猿意馬怎講？”

東方朔撫須而笑，也不賣關子，遂解釋道：“吾道講究‘性命兼修’，性者，心也、元神也，命者，氣也、身體也。”

“大抵人體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我等修命修性，修身修心，總不離‘清靜’二字。”

“然則人心浮動，如山中猿猴，上躥下跳。欲性散漫，似離韁野馬，難以自持。此二者不定，便驚擾元神，難得清靜，管教你修行不成。”

他一通講解，仔細明朗，黃覆聽來，心中若有所思，冥冥之中，思緒翻飛，卻似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驚覺。

心猿意馬。

這個詞的表面意思并不難以理解，便是指人心如猿猴般跳脫，思維如野馬般放縱，不受控制，本能胡思亂想，心神散亂不專，易受外物影響。

而對照修行，則又另有深意。

他昨日內煉之時，因打通三關，心生喜悅，隨即心神一動，便被無盡雜念牽引，破了靜功，散了修持。

顯而易見，便是與此“心猿意馬”有關了。

東方朔見他神情變換，似有所悟，心底不由暗贊一聲，自己只是稍一點拔，這個師弟便有所明悟，果然悟性上佳。

他當下再度開口，直明緣由道：“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神氣當散亂于外也。”

“你言昨日立鼎行火，內煉大藥，結果因突生雜念，驚了元神，導致功敗垂成，其根由所在，便是這心猿未定，信馬由韁了。”

“修行入靜，鏈接元神，以先天之神主導，方才能夠煉先天之藥，一旦元神受驚潛藏，而以后天之識神欲神主導，功行自破，又何足為奇？”

“再者你世俗塵緣未了，六根未凈，如墜無邊煩惱泥潭而難以自拔，由此便更助長了心猿意馬之勢。欲要達到真靜真覺、忘我之境，卻談何容易！”

此言方出，東方朔輕嘆一息，黃覆則是面顯愕然，定了定神，連忙詢問：“若如此說，我該如何去做，才能平定心猿，斬斷意馬呢？”

東方朔哈哈大笑，站起身來。

“這便要問你自己了。”

說猶未了，復而又道：“心猿心猿，皆在于心。誠能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視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于空也。”

悟空？

這話一出，黃覆驀然捕捉到這一關鍵詞。

剎那間，心竅之中似有什么玄機妙理升騰，一發涌現。

《西游記》中，雖講的是師徒五人西天取經的故事，但實則多有隱喻，如這心猿，即孫悟空，意馬便是白龍馬了。

孫悟空天性桀驁，鬧天宮，鬧地府，正如人心之躁動，最終被壓五行山下，心猿遭伏。

莫非這平定心猿之法，與此暗合？

他兀自思索不定，東方朔卻已端起杵臼，淡淡笑道：“師弟既來求教于我，那我便送你一句話。”

“定心猿者，先破六賊，六賊無蹤，則心猿歸正矣！”

說罷，即邁開步，走入了屋中。

黃覆眼見得師兄離開，腦海中回蕩著這句話，一時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