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據微微頷首,目光沉靜如水,目送著兩位重臣帶著復雜的心情躬身退出殿外。
殿門合攏的輕響剛落,他臉上的那絲“家常”意味便瞬間斂去,恢復了帝王特有的冷冽與果斷。
“春璞。”劉據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殿內。
一直侍立在陰影中的內侍總管春璞立刻趨步上前,躬身聽命。
劉據吩咐道:“去,立刻召侍中竇榮來見朕?!?
“諾!”春璞領命后迅速轉身,退出大殿,去執行皇帝的命令。
沒過多久,殿門再次開啟,竇榮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
他面容端正,舉止恭謹,在御階前一絲不茍地行了大禮:“微臣竇榮,參見陛下!”
“起來吧?!?
劉據抬手虛扶,目光落在竇榮身上,帶著審視的意味。
他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題:“竇榮,你可還記得秦宇?”
竇榮聞言,身體微不可查地挺直了一些。
他略作思索,似乎在記憶中搜尋這個名字,隨即躬身回復,語氣帶著確定:
“陛下所問,可是那位曾侍奉于先帝駕前,鶴發童顏,頗有仙風道骨之名的秦仙師?”
“沒錯,正是他?!?
劉據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
他沒有讓竇榮繼續猜測,直接將那份來自膠東的密奏遞了過去,“看看這個?!?
竇榮雙手恭敬地接過卷宗,展開細讀。
起初他的神情還算平靜,但隨著目光逐行掃過那些描述海市奇觀、太守祭祀、方士惑眾的文字,他的眉頭漸漸蹙起,越皺越緊,臉上浮現出凝重與憂慮。
然而,不等竇榮完全看完并整理好思路,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直接揭開了謎底。
“秦宇,本就是膠東人士。”
劉據看著竇榮驟然抬起的、帶著驚詫的眼眸,繼續道:“朕改元之后,便擢升他為‘繡衣直指’,密令其以返鄉之名,潛回膠東。
其責,便是監察地方官吏、豪強行徑,以及...一切異常動向?!?
信息量巨大!
竇榮瞬間明白了秦宇出現在膠東的意義,也隱約猜到了陛下對此事的重視程度。
緊接著,劉據話鋒一轉,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的的笑意,目光銳利地釘在竇榮臉上:“眼下膠東這攤子事兒,你也看到了,算是個燙手山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形的壓力,“怎么樣?竇榮,敢不敢替朕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竇榮心頭一凜,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他深吸一口氣,迎著皇帝審視的目光,斬釘截鐵地躬身應道:“臣,愿往!定為陛下肅清膠東,整飭吏治,平息異動!”
“好!”
劉據對這個干脆的回答很滿意,臉上的審視之色稍緩,語氣也恢復了些許溫度,“元旦之后,朕會下詔,命你為膠東郡守?!?
“元旦之后!——”
竇榮瞬間捕捉到了這四個字的分量——陛下這是特意讓他不必在年節倉促赴任,可以安穩過完新年再啟程。
這份不動聲色的體恤,讓竇榮心頭一暖。
他立刻深深拜伏下去,額頭觸地,聲音帶著感激與決心:“臣,叩謝陛下恩典!定不負陛下所托!”
晌午,陽光透過溫室殿高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太尉石德應召入宮,詳細稟報了這一年軍制改革的各項進展:兵員汰弱留強、邊塞屯田成效、武庫器械更新......樁樁件件,條理分明。
劉據端坐御案之后,聽得十分專注,不時微微頷首。
待石德奏罷,他臉上露出贊許之色:“太尉辛苦了,軍改推行得力,朕心甚慰。”
殿內氣氛原本一片和煦。
然而,石德謝恩之后,卻并未如常告退。
這位兩朝老臣垂手侍立,嘴唇幾度微張又合攏,花白的眉毛糾結著,眼神閃爍,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樣。
那點不自在,在君臣相得的融洽氛圍里顯得格外扎眼。
劉據何等敏銳,目光在他臉上停頓片刻,主動開口:“老師,可是還有什么話藏在心里?”
石德渾身微微一震,仿佛被點破了心事。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撩起袍角跪倒在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陛下!老臣...老臣斗膽!
陛下登基踐祚,至今已近三年。如今新政推行,國事日漸趨穩,四海承平...臣,臣以為......”
他頓了頓,仿佛接下來的字眼有千斤重,“是不是...該考慮儲君之事,以安社稷之本了?”
此言一出,殿內原本暖融的空氣仿佛瞬間凝滯。
劉據端著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眼瞼,目光落在石德身上,眉頭極其輕微地向上挑了一下,聲音平靜得近乎詭異:“儲君?”
他重復了一遍這個詞,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玩味,“老師,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朝中亦有不少人也如此想?”
石德被這目光看得頭皮發麻,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他慌忙叩首,額頭抵著地面,急聲解釋:“陛下明鑒!此乃老臣愚鈍,憂心社稷長遠,一時...
一時昏聵之言!絕無他人授意!老臣惶恐,若言語失當,觸怒龍顏,萬望陛下恕罪!”
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慌亂,顯然被皇帝的反應嚇到了。
劉據看著地上惶恐請罪的老臣,非但沒有發怒,反而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荒謬的事情,唇角竟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
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更添寒意。
他身體微微前傾,俯視著跪伏在地的石德,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反問道:
“老師,那你倒是說說看,朕觀這如今天下——河清海晏,新政初顯,黎民漸安...究竟哪里讓你覺得‘不安’了?
以至于需要急著定下儲君,來‘安’你所謂的‘社稷之本’?”
石德已是魂飛魄散,連連叩首:“臣擅自妄議立儲,罪該萬死!...請陛下息怒,恕臣死罪!臣再不敢妄言!”
劉據看著石德驚惶失措的模樣,面色似乎緩和了一絲,語氣也恢復了些許平和:“起來吧?!?
石德如蒙大赦,渾身脫力,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才勉強撐起顫抖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喘。
劉據的目光依舊深邃,落在石德驚魂未定的臉上,淡然道:“立儲之事,關乎江山社稷之根本,朕心中自有分寸與安排。”
他頓了頓,語氣雖緩,卻帶著清晰的警告,“望老師日后謹守本分,切勿再妄議此事?!?
“謝陛下隆恩!陛下教誨,臣必銘記于心,永世不忘!絕不敢再犯!”
石德聲音嘶啞,深深一揖到底。
待石德踉蹌著退至殿外,殿門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光線。
殿內重歸寂靜,只有香爐青煙裊裊。
劉據靠回寬大的御座,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深邃的眼眸中思緒翻涌。
石德今日之舉,是單純的愚忠,還是背后另有推手?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片刻沉吟后,他抬了抬手。
侍立一旁的內侍立刻趨步上前,躬身聽命。
“召御史大夫暴勝之入宮?!眲穆曇袈牪怀銮榫w,只有不容置疑的決斷。
沒過多久,御史大夫暴勝之在內侍引領下,步履沉穩地踏入殿中。
他正欲依照禮制行大禮參拜,劉據卻已抬手虛扶,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溫和:“先生免禮,賜座?!?
暴勝之心中微詫,皇帝單獨召見時賜座,已是難得的殊榮。
他依言在錦墩上坐下,腰背挺直,姿態恭謹。
劉據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目光落在暴勝之身上,帶著幾分家常般的隨意:
“自朕登基以來,你我君臣二人每次相見,談的都是軍國大事,案牘勞形?!?
他輕輕喟嘆一聲,仿佛真的在感慨,“說起來,倒還未曾好好聊過些家常私事?!?
這突如其來的話題轉換,讓暴勝之心中警鈴微作,面上卻不敢怠慢,恭敬應道:
“陛下日理萬機,心系社稷,臣等唯有效犬馬之勞,不敢以私事煩擾圣聽。”
劉據仿佛沒聽見他的客套,笑容不變,目光卻似不經意地在他臉上掃過,狀似隨意地問道:“說起來,暴先生最近,可曾見過進兒?”
“進兒?!”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暴勝之心頭轟然炸響,暗忖道:皇帝為何突然在私下召見時問起這個?
他反應極快,幾乎是立刻離座,深深躬身,語氣帶著十二萬分的謹慎與惶恐:
“回稟陛下!臣...臣近來一直忙于御史臺公務,夙夜匪懈,實在...實在未曾抽得閑暇,更不敢擅自叨擾大皇子殿下!請陛下明鑒!”
劉據臉上依舊帶著那抹溫和的笑意,目光卻一寸寸地審視著暴勝之的神情變化——那瞬間的震驚、強自的鎮定、語氣中的惶恐,以及眼神里極力掩飾的緊張。
殿內安靜了片刻,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可聞。
“呵呵,先生不必緊張,朕只是隨口一問。”
劉據忽然輕笑一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問真的只是閑話家常。
他自然而然地話鋒一轉,“說起來,當年先生于朕潛邸之時......”
接下來的時間,劉據仿佛真的只是敘舊,與暴勝之聊起了些過往舊事、京中風物。
暴勝之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言辭恭敬,回憶細節,不敢有絲毫差池。
直到一番看似輕松、實則暗流涌動的寒暄過后,劉據臉上露出了些許倦意,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仿佛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今日便到這里吧。先生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
暴勝之如釋重負,連忙起身,行大禮告退:“臣告退,陛下保重龍體?!?
退出溫室殿,走在長長的宮道上,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暴勝之才驚覺自己的內衫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后背,一片冰涼。
皇帝最后那看似隨意的“家?!眴栐?,其深意,讓他越想越是心驚肉跳,步履不由得又加快了幾分。
而殿內,劉據看著暴勝之消失在門口,臉上的笑容緩緩斂去,恢復了慣常的沉靜。
他端起早已微涼的茶盞,目光投向殿外的天空,深邃的眼眸中,無人能窺見其真正的思緒。
元日,長信宮。
新年的喜慶氣氛籠罩著宮殿,椒酒的香氣混合著食物的暖香在空氣中彌漫。
太后衛子夫高坐上首,精神矍鑠,臉上帶著慈祥的笑意。
皇帝劉據與皇后史姝分坐兩側,李素凝以及皇子公主們環繞在旁。
殿內笑語晏晏,孩童清脆的嬉鬧聲穿插其間,一派難得的皇家天倫之樂景象。
精美的菜肴流水般呈上,絲竹之聲悠揚悅耳,氣氛融洽而溫暖。
宴飲正酣,酒過三巡,暖意融融。
劉據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目光卻緩緩掃過在座的至親,仿佛只是閑話家常般,隨意地提了一句:“前些日子,太尉石德在朕面前,提起了立儲之事?!?
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殿內的絲竹與笑語,讓所有人的動作都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朕想聽聽,大家怎么看?”
殿內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方才的暖融被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所取代。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皇帝。
太后衛子夫臉上的慈笑不變,輕輕放下手中的銀箸,拿起帕子優雅地拭了拭嘴角。
她抬眼看向劉據,眼神平和,聲音溫和:“我一個老太婆,在這長信宮里頤養天年,圖個清靜罷了。外朝那些關乎國本的大事,”
她微微搖頭,語氣輕松得像在談論天氣,“自有據兒和朝中棟梁們操心,我啊,懶得管,也管不了?!?
太后話音剛落,皇后史姝便立刻接過了話頭。
她微微垂眸,姿態恭謹溫順,聲音輕柔,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謙卑:
“陛下明鑒,妾不過是個深宮婦人,見識淺薄,哪里懂得外朝那些紛繁復雜的政務國事?”
她抬起頭,目光真摯地看向劉據,又轉向太后,最后溫柔地環視了一圈自己的兒女們,那份屬于母親的柔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聲音帶著懇切:
“妾此生所愿,不過是看著孩子們平安長大,我們這一家子和和美美,無病無災,能讓母后她老人家安享天倫之樂,便是最大的福分了?!?
劉據靜靜地聽著太后和皇后的表態,臉上始終帶著那抹溫和的笑意,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落在了坐在皇后下首的李素凝身上。
“凝兒,”劉據的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帶著一絲詢問的意味,“你呢?你怎么看?”
突然被點名,李素凝明顯愣了一下,隨后,握著酒杯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
殿內所有的目光,包括太后、皇后和其他人,瞬間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
李素凝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她沒有立刻看向皇帝,而是先微微側身,向太后和皇后所在的方向欠了欠身,姿態放得極低,帶著十足的恭敬與謹慎。
然后,她才緩緩抬起眼簾,看向御座上的劉據,聲音清越,卻字斟句酌,清晰地回蕩在安靜下來的殿內:“陛下垂詢,妾惶恐。”
李素凝開口便先告罪,將姿態放至最低,“妾身微末,不過女流之輩,于軍國朝政,實在一竅不通。此等關乎社稷根本的大事,”
她頓了頓,目光真誠而謙卑地掃過太后和皇后,“上有母后高瞻遠矚,德澤深厚;中有皇后姐姐賢良淑德,母儀天下,主持后宮,內外咸服。
妾身...怎敢有絲毫僭越之念?一切但憑陛下圣心獨斷,母后與皇后姐姐明鑒?!?
“皇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