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赤谷的風帶著鐵銹味,從赭紅色的、如同凝固巨獸血液般的嶙峋山巖間呼嘯而過,卷起億萬干燥的赤色沙塵,發出如同怨魂磨牙般的尖嘯。天地間一片單調而壓抑的暗紅,只有崖壁上被罡風刻出的扭曲溝壑,如同大地泣血的傷疤。
鷹喙巨巖之上,云山崇——云山氏的家主巍然矗立。如血的赤甲是云山氏獨特的標識,此刻被擦拭得光潔如鏡,襯得他身形挺拔,如雪峰孤松。猩紅的披風在狂風中翻卷,帶著一種沉靜如淵的氣勢。兜鍪卸下,捧在身側的親衛手中。云山崇的面容沒有斧鑿般的剛硬,反而帶著幾分儒雅的清矍。他的下頜留著精心修剪的短須,一雙眼睛深陷在眉骨陰影里,眸光平靜如古井寒潭,正無有悲喜地俯瞰腳下沸騰的鐵騎,以及更北方——那片被茫茫風雪覆蓋的,屬于霜月氏的蒼白邊界。
一道霜白色的隘口扼守要沖,如同巨獸咽喉——雪狼隘。三十年前,云山崇的父親云山巍,便是在隘口之后的“雪葬谷”,被霜月氏的背盟與臨陣退縮,生生拖死在江氏與鐵壁氏的合圍之中。那一役,云山氏嫡系精銳盡失。這仇,這恨,如同一赤谷深處奔涌的地火,被深深壓在溫雅的表象之下,灼燒了整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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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君,”云山崇開口了。他的聲音并不高亢,卻穿透風沙與喧囂,帶著沉靜如水的力量。座下將領仿佛在書院聽經,而非在陣前點兵?!扒胺桨?,乃霜月南門。三十載舊債,當以血償。今日非為屠戮,乃為雪恥正名,叩開我云山兒郎應有之生路!”他語調平緩,卻字字千鈞,如同冰層下涌動的暗流。
回應他的,并非狂躁的嘶吼,而是如同滾過一赤谷的悶雷?!爸Z——?。。 惫鹊自缫研顒荽l的赤甲奔雷,爆發出低沉而壓抑的咆哮!萬人齊諾,聲浪匯聚成一股沉重的壓力,狠狠撞向兩側崖壁!煙塵彌漫!驚起漫天黑鴉!
令旗揮動,赤潮驟然分流!最前列的數千輕騎,如同離弦的血色箭矢,轟然射出!戰馬高大神駿,脖頸粗壯,赤色皮甲覆蓋要害,騎士背負強弓勁弩。為首者的赤甲尤為精良,面甲掀起,露出一張年輕卻堅毅的臉龐,正是云山崇的族侄兼前鋒大將——云山烈。他高舉手中令旗,目光銳利如鷹,沉聲喝道:“前隊舉盾,后隊控弦!進!”
“進!”輕騎齊聲應和,聲浪肅殺!馬蹄踏地,在干燥的赤色巖石上撞擊出密集如雨的“咔噠”脆響,卷起漫天塵埃!
雪狼隘,那一道霜白雕刻在嶙峋的黑色崖壁間,融入天地之間混沌的慘白。倒是崖壁上被罡風刻出的扭曲溝壑,如同大地泣血的傷疤,在鉛灰色天幕下沉默。
“敵襲——?。?!”雪狼隘望樓上,凄厲的號角聲撕破峽谷的嗚咽。霜月守軍涌上矮墻,箭垛后方,一張張被寒風雕刻的臉上寫滿了緊張。弓弩手張弓搭箭,冰冷的箭鏃反射著谷底席卷而來的赤色兇光。
“穩??!聽令!”霜月守將厲聲嘶吼,死死盯著赤潮前鋒。
三百步……兩百五十步……兩百步!
“放箭——?。?!”一片密集的死亡烏云驟然騰空!弩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狠狠潑向沖鋒的赤甲輕騎!
“御!”云山烈令旗斜指!前排騎士瞬間伏低,緊貼馬頸,后排圓盾齊舉!箭雨落下,如同冰雹砸落!多數被堅韌的防御彈開,只有少數倒霉者慘嘶著翻滾倒地,瞬間被鐵蹄淹沒!輕騎速度不減!頂著箭雨,如同赤色尖刀,楔入隘口前的開闊地!距墻已不足百步!
云山烈目光如電:“控弦——!仰射!三輪速射!”令旗揮落!輕騎瞬間張弓搭箭!一輪精準刁鉆的箭雨逆射而上!城頭霜月守軍猝不及防,頓時慘叫著倒下十數人!壓制瞬間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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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刻!谷底本陣,真正的毀滅洪流開始啟動!身披厚重赤色板甲,手持長矛馬槊的重裝騎兵,如同沉默的鋼鐵洪流,在低沉如大地脈搏的蹄聲中向前移動!沉重的馬蹄踏碎大地,發出天罰般的恐怖轟鳴!赤甲似乎連成一片移動的死亡山巒!統領這支重騎的,是云山崇麾下頭號大將——云山磐。
他身高九尺,壯碩異常,全身包裹在赤色板甲之中,面甲覆面,只露出一雙毫無波瀾,仿佛萬年沉冰的眼睛。頭盔的頂端,有一簇粗硬如鋼針的盔纓,在狂風中劇烈抖動,如同燃燒的火焰!這簇纓穗的赤紅,暗沉得近乎于黑色,仿佛是被無數次浸透的鮮血反復凝結,最終形成了永不褪色的血痂!它象征著云山氏赤甲奔雷的初代統領,追隨上任家主云山巍,壯烈死于雪葬谷的——云山磐的父親——云山信的榮耀與犧牲,承載著這支鐵騎永不磨滅的戰魂!
云山磐的手中緊握的,是令敵膽寒的赤雷雙刃重戟!戟身粗如兒臂,通體暗沉烏黑,仿佛飲過無數鮮血,唯有刃口處,隱現一絲歷經百戰的暗紅光澤。戟刃并非尋常的單月牙,而是兩片反向彎曲的,如同猛獸獠牙般的巨大弧形鋒刃,一前一后,閃爍著致命的寒芒!戟桿纏繞著浸透汗血與油脂的赤色皮革。這柄兇器,在云山磐的手中,如同沉睡的雷霆。
“破堅!”云山磐的聲音如同兩塊巨石摩擦,簡短而冰冷。他雙臂肌肉賁張,巨大的赤雷重戟被他一手斜持戟桿末端,一手緊握戟桿中段,以一個蓄力到極致的姿態指向隘口!那簇暗紅的盔纓在他頭頂狂舞,仿佛云山信的英魂在咆哮助陣!重騎沖鋒的速度驟然提升!赤色的鋼鐵洪流帶著碾碎一切的意志,轟然撞向雪狼隘的凍石矮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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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住!死也要頂住!用命來填!”霜月守將嗓子已完全嘶啞,目眥欲裂地看著那道撞來的鋼鐵山巒撞!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地龍翻身!
凍石壘砌的矮墻在重裝騎兵的恐怖撞擊下劇烈顫抖!碎石冰雪簌簌落下!最前方的幾匹披甲戰馬連同騎士,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瞬間筋斷骨折,血肉模糊,人與馬的殘骸混合著凍石碎塊四處飛濺!但他們用生命撞開的缺口,立刻被后面涌上的赤甲洪流填滿!
“殺——!”霜月守軍也紅了眼,如同陷入絕境的困獸!長矛瘋狂從墻垛縫隙刺出,刀斧不顧一切地劈砍!滾木礌石被數人合力奮力推下!骨骼碎裂聲、金屬撞擊聲、瀕死慘嚎聲、戰馬悲鳴聲瞬間壓過了風雪的嗚咽!滾燙的鮮血潑灑在冰冷的凍石墻面,瞬間凍結成一層層暗紅冰殼!
慘烈的肉搏在矮墻上下爆發!云山烈身先士卒,格擋開刺來的長矛,手中短柄戰斧劃出一道凌厲弧線,精準劈開一名霜月頭領的脖頸!熱血噴濺在他冰冷的赤甲上,他眼神毫無波動,毫不停歇,如同高效的殺戮機器。云山磐則如同移動的戰爭堡壘!巨大的赤雷重戟在他手中化作死亡的旋風!戟刃撕裂空氣,發出沉悶如雷的嗚咽!他猛地一個橫掃,前方弧形戟刃帶著恐怖的力量掃過!數名守軍連人帶矛被斬為兩段,殘肢斷臂瞬間飛濺!沉重的戟桿順勢砸在另一名持盾士兵身上,盾牌碎裂,骨肉成泥!霜月守軍的刀槍砍在他的厚重板甲上,只留下淺淺白痕!云山磐雙臂運力,巨大的戟尖如同毒龍出洞,猛地向前突刺!鋒銳的戟尖洞穿一名守軍的皮甲和胸膛,將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穿透挑起,狠狠甩向后方擁擠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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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壘尸!堵缺口!”守將嘶吼,抓起一具同袍尚溫的尸體,瘋狂拋向被赤甲鐵騎撞塌的缺口!守軍們悲憤決絕,紛紛拖拽敵我尸體,連同破碎的盾牌、斷裂的兵器,瘋狂填入缺口處!斷肢殘骸、破碎甲胄、凍硬的泥土……又構筑起一道恐怖而粘稠的尸骸壁壘!赤甲騎兵的沖鋒勢頭被這血肉城墻硬生生阻滯!
“火油!”守將抓住這千鈞一發的喘息之機,聲音帶著絕望的瘋狂!燃燒的火油罐如同地獄的火流星,砸向缺口處堆積的尸體和試圖攀爬的赤甲騎兵!烈焰沖天而起!焦糊惡臭瞬間彌漫!赤甲騎兵在火海中慘嚎亂撞,沉重的板甲成了催命的烤爐!然而,這毀滅的洪流只是被稍微停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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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城!”一個冰冷陰鷙的聲音在赤甲騎兵后方響起。云山崇的謀士兼監軍——云山墨,身著赤色皮甲,面容精瘦,眼神銳利如毒蛇。他手中令旗果斷一揮。一隊身披加厚重甲,手持巨大棱錐戰錘的云山武士,如同沉默的人形攻城槌,從重騎縫隙中悍然沖出!他們無視烈焰灼烤,無視刺來的長矛,眼中只有那道燃燒的尸墻!巨大的戰錘在震耳欲聾的咆哮聲中狠狠砸下!
骨骼、凍石、血肉在重錘下崩裂飛濺!燃燒的尸體被硬生生砸爛砸穿!后面的守軍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化作肉泥!那道用生命和絕望壘起的壁壘,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如同紙糊般被撕裂!赤色的洪流,終于決堤而入!
雪狼隘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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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的浪潮涌入隘口,喊殺聲、瀕死哀嚎聲、兵刃入肉聲在狹窄的通道內回蕩,震耳欲聾。霜月殘兵如同被沸水澆灌的蟻穴,四散奔逃,又被無情的鐵蹄追上碾碎。
云山崇立于崖頂,手中緊握著父親云山巍的遺物——那柄名為“赤雷”的長柄戰刀。此刻,這柄曾飲過無數敵血的兇器,在他手中微微震顫著,發出幾不可聞的低沉嗡鳴。他的指腹緩緩撫過靠近刀鐔處的一道細微卻深刻的裂痕——那是三十年前,雪葬谷那場卑劣背叛的永恒印記。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非但未能熄滅心頭的火焰,反而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沉積在血脈深處的熔巖般灼熱的恨意與屈辱!
霜月氏!背信棄義、落井下石的豺狼!今日,只是開始!白鹿堡的冰雪,終將被赤甲奔雷的鐵蹄踏碎,被復仇的烈焰融化!寒風卷起雪沫,掠過云山崇冰冷的面龐,帶著新鮮的血腥氣。勝利的赤潮無聲地吞噬著霜月的疆土。云山磐手中的赤雷重戟戟刃上,流淌著新鮮的血珠,在慘淡的天光下,反射著不祥的暗紅。他頭頂那簇永不褪色的血紅盔纓,在風雪中依舊倔強地挺立狂舞,如同其父云山信的英魂在無聲宣告:赤甲奔雷,復仇之路,永無盡頭!
赤雷叩關,雪狼隘破。儒將按劍,南望滄溟。三十載雪葬之恨,終將燃向更富庶的南方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