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荼州血途上
書名: 麻婆世家作者名: 十六匹霜狼本章字數: 2947字更新時間: 2025-06-20 18:00:53
陸昀被反剪著雙手,粗糙的麻繩深深勒進腕子,火辣辣地疼。
他踉蹌地被推搡著,走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前后是同樣被繩索串綁的幾十個倒霉蛋,男女老少皆有,個個面如死灰。
押送的兵丁約莫二十來人,聽到那隊將他擄來的潰兵自稱“孫景光部”,領頭的是疤臉隊正,名叫王魁。
“磨蹭什么!快走!”一個兵丁不耐煩地吼著,手里的皮鞭“啪”地一聲抽在一個腳步稍慢的老漢背上。
老漢一個趔趄,背上粗布短褐頓時裂開一道口子,滲出血痕,他悶哼一聲,咬緊牙關不敢出聲。
陸昀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他褡褳里那五貫救命錢,剛被王魁搜刮走時,他忍不住爭辯了一句“那是趕考的路費”,換來的就是王魁兜頭一鞭。
鞭梢帶著凌厲的風聲,由上至下狠狠抽在他左肩胛骨上,力道沉猛,像是被燒紅的鐵條烙了一下。
陸昀眼前一黑,劇痛讓他幾乎窒息,身體猛地向前撲倒,膝蓋重重磕在碎石上,瞬間破了皮,血珠混著泥土。
他死死咬著下唇,嘗到咸腥味,才沒讓自己痛呼出聲。
王魁的獰笑在耳邊響起:“路費?現在你的路就是跟著老子去打仗!再啰嗦,下一鞭抽爛你的嘴!”
隊伍沉默地行進,只有繩索摩擦的窸窣聲和壓抑的喘息。
日頭毒辣,汗水浸透陸昀半舊的靛藍長衫,黏膩地貼在背上,鞭傷火辣辣地疼,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傷口。
他腦子里一片混亂,功名、天闕城、圣賢書……都成了遙遠而破碎的泡影。
只剩下一個念頭:活下去。
行至一處狹窄的山坳,兩側是陡峭的土坡。
前方押送的兵丁忽然一陣騷動,緊接著是兵刃交擊的脆響和凄厲的慘叫!
“敵襲!有埋伏!”王魁的破鑼嗓子驚惶地響起。
隊伍瞬間大亂!不知從哪里沖出來十幾個衣衫襤褸、手持簡陋棍棒柴刀的人,像瘋了一樣撲向押送的兵丁。
他們顯然不是正規軍,更像是走投無路的流民或潰兵,眼中只有絕望的瘋狂。
“跑啊!”不知誰喊了一聲,被串綁的人群像炸了鍋的螞蟻,本能地四散奔逃。
繩索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繃緊、斷裂!陸昀只覺得手腕一松,巨大的慣性讓他向前撲倒,滾進路旁的灌木叢里。
荊棘劃破了他的臉頰和手臂,火辣辣的疼。
他掙扎著抬頭,只見場面一片混亂。
流民與兵丁混戰在一起,血肉橫飛。一個流民被兵丁的長矛當胸刺入,矛尖透背而出,那人雙眼圓瞪,口中噴出血沫,軟軟倒下。
另一個兵丁被流民從側面用柴刀砍中脖頸,刀刃深深嵌入,鮮血如泉涌,他捂著脖子嗬嗬作響,踉蹌幾步栽倒在地。
陸昀嚇得魂飛魄散,手腳并用地想往更深的草叢里爬。
就在這時,一個滿臉血污的流民踉蹌著朝他藏身的方向跑來,身后緊追著一個殺紅了眼的兵丁。
那流民慌不擇路,一腳踩在陸昀腿上,兩人滾作一團。
“媽的!還有同伙!”追來的兵丁看到陸昀,想也不想,手中環首刀帶著風聲,由右向左橫斬過來,目標直指陸昀的脖頸!
刀光刺眼,死亡的寒意瞬間籠罩全身。
陸昀瞳孔驟縮,身體僵硬,連躲避都忘了。
千鈞一發之際,“鐺”的一聲脆響!另一柄橫刀斜刺里伸出,精準地格開了這致命一擊。
是王魁!他臉上濺著血點,眼神兇狠:“這小子是老子抓的壯丁!要殺也輪不到你!”他罵罵咧咧,一腳踹開那個嚇傻了的流民,然后像拎小雞一樣把渾身癱軟的陸昀從地上提起來,粗暴地將他重新捆好,推回混亂漸息的隊伍。
“都給老子聽好了!”
王魁喘著粗氣,環視著剩下驚魂未定的“壯丁”和幾個掛彩的兵丁,“再有亂跑、裹挾生事的,剛才那幾個就是榜樣!就地正法!”
他指了指地上幾具剛被補刀、血肉模糊的尸體,其中就有那個踩到陸昀的流民。
陸昀臉色慘白如紙,心臟卻在突突猛跳,剛才那冰冷的刀鋒似乎還貼在脖子上。
他死死低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下嘔吐的欲望。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命在這亂世,賤如草芥。
……
幾日后,這支殘兵敗將裹挾著壯丁,終于抵達了前線大營——位于荼州城外三十里的一片開闊地。
營盤連綿,旌旗招展,但空氣中彌漫著汗臭、血腥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
巨大的轅門由粗壯的圓木搭建,兩側箭樓高聳,守衛的士兵盔甲鮮明,眼神銳利如鷹。
營內道路縱橫,劃分出不同的區域:
中軍大帳區域旗幟最為鮮明,帳外有精銳甲士持戟肅立;騎兵營區戰馬嘶鳴,空氣中飄散著馬糞和皮革的味道;步卒營區則顯得雜亂擁擠,一排排低矮的帳篷像雨后冒出的蘑菇。
陸昀和一群新來的壯丁被分到了后軍輜重營下的運糧隊。
隊正是個滿臉橫肉、酒糟鼻的漢子,叫趙大膀。
他斜睨著這群面黃肌瘦、大多連刀都拿不穩的新丁,尤其是看到陸昀那細胳膊細腿、一身書卷氣的樣子,更是嗤之以鼻。
“呸!又是些沒用的軟蛋!”
趙大膀啐了一口,“聽著!在老子這兒,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運糧、挖壕、埋死人,叫你們干啥就干啥!敢偷懶耍滑,軍棍伺候!”
陸昀領到了一套灰撲撲、散發著霉味的粗布號衣,還有一根扁擔和兩個碩大的藤筐。
他的“武器”,是一把豁了口的舊柴刀,別在腰間像個笑話。
真正的噩夢開始了。
運糧隊的活計繁重無比。
天不亮就被哨聲催命般叫起,挑著沉重的糧袋,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往返跋涉。
肩膀很快被磨破,結了痂又被磨破,火辣辣地疼。遇到道路被毀或需要加固營防,他們又被驅趕去挖壕溝。
沉重的鐵鍬揮舞起來極其費力,沒幾下陸昀就虎口崩裂,掌心全是血泡,雙臂酸軟得抬不起來。
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搬運尸體。
戰斗過后,運糧隊往往被派去清理戰場。
殘肢斷臂,內臟外露,被戰馬踩踏得不成人形的尸骸,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尸臭……每一次搬運,都像在地獄走了一遭。
陸昀臉色慘白,胃里空空如也,卻止不住地干嘔。
他強迫自己麻木,不去看那些空洞的眼睛和扭曲的面容,只想著機械地完成動作,活下去。
“廢物!連個尸首都抬不動!”趙大膀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動作稍慢的人背上。
陸昀也挨過幾下,那鉆心的疼讓他幾乎咬碎牙齒。
他沉默地忍受著,像一塊被反復捶打的鐵胚,只是眼底深處那點屬于讀書人的清亮,在血污和汗水中,漸漸蒙上了一層堅硬的殼。
一次偶然的機會,改變了他的處境。
那日,陸昀拖著疲憊的身體回營,路過中軍帳附近時,聽到一個都尉模樣的軍官正對著一個文書發火:“……寫的什么狗屁不通的東西!家書!是家書!不是他娘的軍報!要溫婉!要報平安!懂不懂?!”
那文書是個老兵,識字有限,抓耳撓腮,急得滿頭大汗。
陸昀心中一動。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忐忑,走上前,對著那都尉躬身行禮,聲音帶著沙啞,但盡量清晰:“大人,小……小人粗通文墨,或可一試。”
都尉姓李,正為家書煩心,聞言上下打量陸昀,見他雖然形容狼狽,但眉宇間確有幾分書卷氣,不像普通軍漢,便狐疑地問:“哦?你念過書?”
“是,小人讀過幾年圣賢書。”陸昀低聲道。
“好!你來寫!”李都尉將紙筆推給他,“就說我在軍中一切安好,勿念。家中老母身體如何?妻兒是否平安?糧餉已托人帶回……語氣要溫和!”
陸昀定了定神,提筆蘸墨。
他手腕雖因勞作而酸痛,但握筆的姿勢依舊標準。略一沉吟,便落筆寫道:
“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兒遠在軍旅,身體康泰,衣食粗安,萬勿掛懷。前聞母親微恙,不知近日可大安否?妻賢子孝,家中諸事,賴弟操持,兒心甚慰。今托同袍捎回餉錢三貫,聊補家用。烽煙未靖,歸期難卜,惟愿母親善自珍重,待兒凱旋,再盡孝道……”
字跡清秀工整,措辭得體,情真意切。
李都尉在一旁看著,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最后拍案道:“好!寫得好!就是這意思!”他看向陸昀的眼神多了幾分欣賞,“你小子,是個讀書種子,怎么混到這步田地?叫什么名字?”
“小人陸昀。”
“陸昀……嗯,以后別去運糧隊了,就留在我帳下做個書吏,幫著寫寫文書,算算糧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