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外的馬蹄聲碾碎了雪粒，周副官的金絲眼鏡在雪光里晃了晃，掀開簾子的動作帶著股子拿捏的官派——軍靴尖先挑開結霜的布簾，皮手套拍了拍肩頭落雪，這才露出整張臉。

簾子被風卷起時，帶進幾片雪花，在火塘邊融化成細小的水珠，映出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嘴角掛著笑，可眼睛掃過帳篷里破毯子、銹步槍和幾個裹著草繩取暖的傷兵時，那笑就像浮在水面的油，晃了晃便凝住了。

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味、汗酸味，還有一絲未散盡的硝煙氣息，像是從戰場直接飄進了這方寸之地。

“顧隊長？“他推了推眼鏡，目光在顧野燒破的軍大衣上停了半秒，聲音像打磨過的石頭，滑膩卻不冷不熱，“鄙人周正，總部派來的聯絡副官。“

顧野沒動。

他坐在火塘邊，膝蓋上攤著那張電文照片，火光在他眼底跳成兩簇暗紅。

炭火噼啪作響，火星偶爾濺到他的軍靴上，卻沒人注意。

林晚照站在他身側，能感覺到他肩背繃得像拉滿的弓——從周副官開口的第一句，那拿腔拿調的官話就刺得她后頸發緊。

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匕首柄，皮革包裹的握把已被體溫焐熱，卻仍掩不住指尖的涼意。

更緊的是老李頭突然碰了碰她的靴跟，老兵油子縮在帳篷角落，煙桿在掌心敲出細碎的響：“妹子，這人不對勁。“煙草燃燒的味道混雜著煙灰的氣息，在狹小空間內彌散開來。

她垂眼，看見老李頭渾濁的眼珠在陰影里轉——這老頭打從盧溝橋事變就跟著顧野，連日軍刺刀頂在喉嚨上都沒眨過眼，此刻卻像見了蛇的老狗，耳朵繃得筆直。

林晚照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匕首柄，現代保鏢的直覺在嗡嗡作響。

她想起方才在崖頂說的“鴉眼是周志遠“，想起顧野收進懷里的照片，周志遠三個字突然在腦仁里炸響。

“整編命令是急電。“周副官從公文包掏出張紙，推到顧野面前，“三日后必須到汾陽鎮聯絡點報道，裝備、糧餉一概從優。“他的視線掠過林晚照，停在她綁著滲血繃帶的手腕上，“這位是？“

“林參謀。“顧野突然把照片塞進懷里，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隊伍里的新參謀。“

周副官的嘴角又浮起那層油似的笑：“顧隊長倒是會用人。“他的右手無意識抬了抬，袖口蹭過桌面——林晚照的呼吸頓住。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痕跡：長期佩戴懷表的人，袖口內側會被表殼磨出毛邊，像被老鼠啃過的布。

而顧野的銅懷表此刻正躺在他懷里，表鏈磨得發亮的地方，和周副官袖口的毛邊，在火光里重疊成一個刺目的圓。

“整編的事，得從長計議。“顧野把命令推回去，“我們剛和日軍交過手，傷兵還沒安置。“

周副官的鏡片突然閃過一道光：“顧隊長這是抗命？“他的手指叩了叩桌上的命令，指節泛著不自然的白，“總部體恤你們是殘兵，才給整編機會——難不成，你們還想著占山為王？“

帳篷外的風卷著雪灌進來，吹得林晚照后頸發涼。

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冰冷的雪粒貼著皮膚滑進領口，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她瞥見小栓子縮在帳篷門口，凍紅的耳朵尖抖了抖——這孩子最會察言觀色，此刻卻像被掐住脖子的雛鳥，連呼吸都輕得像雪。

“顧隊長，我給你半小時考慮。“周副官站起身，皮手套拍了拍公文包，“我住東邊那頂帳篷，有結果了來尋我。“他經過林晚照身邊時，她聞到股子檀香味——不是山里燒的松香，是城里胭脂鋪才有的甜膩，混著點機油味，像電臺零件上的凡士林。

“姐。“趙大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這小子剛裹上她的圍巾，臉上還沾著雪水，“那官兒的鞋跟是鐵的，我在崖下聽見他馬蹄聲時，鐵掌磕石頭的響......和上次日軍騎兵的馬掌聲，有點像。“

林晚照蹲下來，替他系緊圍巾：“好樣的，記著，今晚別睡太死。“她摸了摸他發燙的額頭——這小子發著燒，可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

等周副官的腳步聲消失在雪地里，老李頭的煙桿“啪“地敲在火塘邊：“那孫子的腰帶上別著勃朗寧。“他吐了口煙，火星子濺在破毯子上，“老子在南京衛戍部隊見過，只有軍統的人才愛使那小槍。“

顧野的手指在膝蓋上敲出鼓點：“林參謀，你怎么看？“

林晚照摸出相機，電文照片在火光里泛著黃：“周志遠，鴉眼。“她指了指照片上被紅筆圈出的名字，“周副官......周正，這名字像假的。“她想起周副官袖口的毛邊，“而且他戴懷表。“

顧野的手突然攥緊了懷表鏈：“我爹傳給我的懷表，是山西同興號民國二十年的貨，那年頭一共打了三百塊。“他的拇指摩挲著表殼，“周志遠......“

“他是鴉眼。“林晚照的聲音冷得像刀，“鴉眼是軍統的叛徒，給日軍送過三次情報。“她想起現代任務里看過的檔案，“懷表是他們的聯絡信物。“

顧野突然站起來，軍大衣掃得火塘里的火星子亂飛：“今晚，我守周副官帳篷。“他摸出兩顆手榴彈，“你帶兩個人去后山，把電臺拆了——要是他發報，信號會從那兒走。“

林晚照點頭，手指已經按上匕首柄：“后半夜三點，我在他帳篷外埋了絆馬索。“她指了指腰間的細麻繩，“要是他出來......“

“老子替你們守著傷兵。“老李頭把煙桿往腰里一插，“趙大勇那小子燒得迷糊，我給灌了碗姜湯，能撐到天亮。“

雪落得更密了。

林晚照蹲在周副官帳篷后的雪堆里，睫毛上結了層白霜。

寒氣順著脖頸鉆進衣服，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能聽見帳篷里的動靜：先是皮靴踢到馬扎的響，接著是金屬摩擦聲——像是打開密碼箱。

然后是電流的“滋啦“聲，很輕，卻像針一樣扎進她耳朵。

“三點整。“她摸出懷表，表殼上的雪剛化，涼得刺骨。

帳篷門簾突然動了。

周副官貓著腰鉆出來，懷里抱著個黑匣子——是電臺。

他的皮靴踩在雪地上，鐵掌磕出細碎的響，和趙大勇說的一模一樣。

林晚照的手指扣住絆馬索的繩結，等他的腳剛跨過第三根松枝......

“啪！“

麻繩繃緊的瞬間，周副官整個人栽進雪堆，電臺摔在地上，天線歪成個問號。

他抬頭時，金絲眼鏡已經滑到鼻尖，眼里全是驚慌：“你......你們敢襲......“

“鴉眼，周志遠。“林晚照從雪堆里站起來，匕首尖抵住他咽喉，“軍統三處的懷表，刻著你的名字吧？“

周副官的喉結動了動，手往腰間摸去——勃朗寧的槍柄剛露出半寸，顧野的軍靴已經踩住他手腕。“找這個？“顧野撿起槍，子彈“咔嗒“上膛，“老子在雁門關見過三百個像你這樣的，臨死前都愛摸槍。“

周副官突然笑了，笑得雪粒子都跟著抖：“你們以為抓了我就能翻盤？“他的手探進內衣，摸出塊銅懷表，背面的刻字在雪光里清晰可見：“周志遠，軍統三處，民國二十七年立。““總部的整編命令是陷阱。“他的聲音突然尖起來，“日軍一個聯隊在汾陽鎮等著，還有晉綏軍的騎兵營——你們殘兵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拿什么抵抗？“

林晚照的匕首壓進他皮膚，血珠滲出來，染紅了雪：“誰給你的命令？“

“你猜啊。“周副官的笑僵在臉上，“等天亮......“

“天亮不了了。“顧野突然抬頭，目光穿透雪幕。

林晚照跟著轉頭——東邊的山梁上，火光像一條蛇，蜿蜒著爬過來。

西邊也有，更亮，是火把，是馬隊的鐵蹄聲，是刺刀相撞的脆響。

“日軍從東，晉綏軍從西。“顧野的聲音像淬了冰，“整編命令是引我們進包圍圈。“

林晚照摸出信號槍，朝著夜空扣動扳機。

紅色的光彈撕開雪幕，在營地上空炸成一朵花——那是老李頭約定的轉移信號。

她轉身看向顧野，他的軍大衣上還沾著周副官的血，可眼里的火比山梁上的更烈。

“走。“她拽住他的手，“帶著隊伍，往西南的鷹嘴崖撤，那里有個山洞......“

“不管你從哪兒來。“顧野反握住她的手，體溫透過手套滲進來，“現在你是我們的人。“

山梁上的火光更近了，槍聲像炸雷一樣劈開雪夜。

林晚照望著那片火光，喉嚨發緊——這不是結束，是她和這支殘兵，真正要撕開黑暗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