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四個丫鬟昏昏沉沉地出了門。

襲人困得頭昏眼花，跨門檻時腳下一軟，“哎喲”一聲就栽倒在廊下。

那繡鞋尖兒正磕在石階上，疼得她直抽冷氣。

“姐姐仔細些！”麝月忙不迭去攙。

襲人低頭一看，腳踝已腫得跟饅頭似的，卻還強撐著笑道：“不妨事，還得去吩咐婆子們替國公爺備膳……”

“這般模樣還逞強！”晴雯撇著嘴道，“橫豎我去也是一樣的。”

襲人搖搖頭：“國公爺親口將新院牌匾的差事交給我，豈能推諉？”

說著就要起身，鴛鴦見狀，一把攙住她胳膊：“罷喲，我陪你去走一遭。”

因方才國公爺說要進宮，麝月和晴雯便去準備洗漱用品。

鴛鴦二人相攜著往省親別院正門去。

一個瘸著腿，一個扶著腰，走得好不艱難。

遠遠望見的婆子們瞧見了，再聯想到院子燈火亮了一夜，大伙擠眉弄眼，有個穿青布衫的湊上來：“姑娘們這是……”

“照著老太太和老爺們的例備早膳。”襲人忍著疼吩咐，聲音虛浮得跟柳絮似的，又囑咐那婆子，“再加一盅參湯。另要尋人做塊‘海棠居’的橫匾。這是國公爺親自題的字，你拿去找人做了。”

旁邊的鴛鴦喚來王婆子，把昨夜國公爺點名要的仆婦都說了，又道：“你去將國公爺點名的仆婦都喚來。”

“欸，老婆子這就去辦。”王婆子搓著手道，略顯難為道，“只是有些人還被錦衣衛拘在寧國府，得請國公爺的親衛去提。”

鴛鴦解下腰間令牌遞去：“拿這個找親衛，我在此處候著。”

王婆子接過令牌一溜小跑。

外頭的親衛見了令牌，二話不說就去找陳三。

待令牌交還，鴛鴦又細細囑咐了廚具采買之事，這才扶著襲人往回走。

幾個婆子你推我搡地擠在一處，眼珠子滴溜溜地轉。

這個扯扯那個的衣角，那個捅捅這個的腰眼，心里都道：怪哉！平日最是體面的兩位姑娘，今兒怎么這般形容？活似那戲文里唱的‘雨打梨花’。

那劉嬤嬤最是個嘴快的，見二人走遠，立刻湊到王婆子耳邊：“你瞧見沒？襲人姑娘走路那姿勢……”

話未說完，自己先“哧哧”笑了起來。

王婆子會意，拍著大腿道：“可不是！跟當年趙姨娘從老爺屋里出來時一個樣兒！我看呀，襲人這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喲！”

正說著，忽見紫鵑和雪雁跟在騎鐵馬的林姑娘身后。

這是林姑娘多年來雷打不動，早上起床便要騎馬的習慣。

眾人甫一瞧見林姑娘，頓時作鳥獸散。

……

且說國公爺一聲令下，不過盞茶工夫，闔府上下便都動了起來。

未幾時，那海棠居里面和左近便起了兩處灶房。

一處精巧的小廚房緊挨著院子正屋。

另一處大些的因時間緊，在海棠居附近只草草砌了磚墻，頂上苫著茅草，四面透風。

此處原是專為園中姑娘們備辦膳食的。

這會兒大廚房里，幾個婆子正圍著灶臺忙活。

案板上擺著幾樣精致點心：松瓤鵝油卷、藕粉桂糖糕、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

還有十幾碗冒著熱氣的羊奶，只等著各院的丫頭們來取。

那胡婆子一面往灶膛里添柴，一面壓著嗓子道：“可了不得！聽說昨兒夜里……”

話未說完，先拿眼往門外瞟了瞟。

廖婆子會意，湊過來接口道：“國公爺住在紅香綠玉了！還是鴛鴦她們四人伺候國公爺洗漱。”

正說著，忽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響，兩個婆子頓時噤了聲。

倒是張嬤嬤見小吉祥捧著食盒進來，連忙堆著笑迎上去：“小吉祥來得正好，這棗泥山藥糕剛出鍋，還熱乎著呢！你是替哪位姑娘取膳。”

“各位嬤嬤好。”小吉祥先乖巧替大伙打招呼。

因海棠居的小廚房尚未生火，她便被麝月打發過來替國公爺取膳食，還沒來得及回張嬤嬤的話，便聽大伙都回道：“欸！姑娘好。”

見來人是小吉祥，兩個婆子放下心來，廖婆子又續道：“那院里的燈燭直亮到天明呢！”

“我親眼瞧見，年輕的國公爺沐浴過后是扶墻出去的，鴛鴦和襲人臉紅耳赤地跟著出來。”

“啊？咋就扶墻了？難道國公爺洗漱時摔進浴桶了？”

頂著兩個總角的小吉祥皺了皺眉，忽閃著大眼睛問出這個困擾她的大問題。

因是早上才被叫進海棠居，她并不清楚來龍去脈。

不應該呀！

鴛鴦姐姐和襲人姐姐都是府里最能為的大丫鬟，有她們服侍，國公爺豈能摔進沐桶。

她有此一問，是她伺候過趙姨娘沐浴更衣，趙姨娘不小心摔倒歪了腳，第二天從老爺屋里出來，也是扶墻而出。

李婆子正淘米，聞小吉祥的話后，“嘩啦”地把水潑進溝里，張嘴就胡來：“哎喲喂！昨兒夜里我去送熱水，正撞見國公爺捏著晴雯那丫頭的手腕子。嘖嘖，說什么‘手相’，哄鬼呢！那丫頭臉都紅到耳根子了……”

“你這個小丫頭片子還沒有相好的，你懂什么。”李婆子擠眉弄眼說道，“昨兒亮了一夜的燈，嘖！國公爺身體真好。”

說話間，粒粒皆珍貴的碧粳米粒，從她指縫漏下去也沒有察覺。

正這時，外間掃雪的小丫頭突然插嘴：“我方才見鴛鴦姐和襲人姐相互攙著出了院子，襲人姐姐一瘸一拐，走一步扭一步，她們的臉色都不大好。”

“還有我、我早上倒夜壺時，瞧見國公爺案上的繡帕……染紅了。”另一位劈柴的粗使丫頭搭話道。

“作死的小蹄子！主子房里的事也敢渾說？仔細你的皮！”張嬤嬤一火鉗敲在灶臺上。

說罷，卻又忍不住湊近些，“那四張帕子我也瞧見了，盡是鴛鴦戲水、并蒂蓮的花樣……”

而事實上，張嬤嬤并有瞧見，不過是想在大家面前討個彩頭罷了。

另一邊，蹲在墻角洗碗的劉婆子突然插話，說道：“你們這些眼皮子淺的！知道昨兒國公爺賞了鴛鴦她們什么嗎？”

她故意頓了頓，等大家的目光投過來，方續道：“每人一盒子西洋鏡、香粉不說，還有對銀鐲子。那鐲子上刻的并蒂蓮紋，分明是納姨娘的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