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云霧，比來時更重，更冷。星光劍陣的光幕在身后漸漸模糊，最終被翻滾的云濤徹底吞沒，只余一片沉寂的灰白。蜀山金頂的驚天一戰，仿佛被這厚重的云層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陳默每一步都踏得很穩。背后蘇影的身體冰涼而沉重，玉白色的鱗片在昏暗的月光下流轉著水波般的光暈，卻又隱隱透出一絲不祥的灰暗脈絡，那是邪穢深入血脈的印記。她微弱的呼吸帶著龍類特有的低沉嗡鳴，噴在陳默的后頸，帶著海水的咸腥與一絲若有若無的硫磺氣息。
七日之限，如同懸頂之劍。
“默哥…”小荷的聲音細若蚊蚋，她被玄靈子抱著，小臉依舊蒼白，但那雙銀眸在黑暗中卻格外明亮，映照著常人看不見的軌跡，“云里有東西…跟了我們好久了…”
玄靈子腳步不停，白鴉劍無聲無息地懸浮在身側，劍尖微垂，劍身流淌著一層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星輝。“是‘魘霧傀’，蜀山封山，地脈動蕩外泄的陰煞之氣所化，無形無質，專噬神魂疲憊者的精氣。”他聲音清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清微祖師封山前引動了地脈，這些穢物被排斥出來，盤桓在云海邊緣。它們不敢靠近蜀山，卻敢打下山者的主意。”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陳默感覺周遭的霧氣驟然變得粘稠、冰冷，無數細碎、充滿惡意的低語聲如同冰冷的鋼針，直接刺向他的識海！那低語并非語言，而是純粹的怨毒、貪婪與饑餓的意念，試圖撬開他心神松懈的縫隙！
“哼！”陳默識海中央，那顆由億萬劍形符文構成的“劍魄金丹”猛地一震！一層淡金色的光暈瞬間擴散開來，將侵入識海的魔念絞得粉碎！他左臂邪鴉印記下的四色劍元（藍-邪鴉、青-劍意、金-龍氣、黃-地脈）自發流轉，一股凜冽的鋒銳之氣透體而出，將身周粘稠的霧氣硬生生逼退三尺！
與此同時，玄靈子懷中的小荷銀眸光芒大盛，她伸出小手，對著前方翻滾的濃霧凌空一劃：“破妄！”
嗡！
一道無形的漣漪自她指尖擴散開去。前方的濃霧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波動起來。隱藏在霧氣深處、幾團近乎透明的、扭曲蠕動的灰色陰影被這道蘊含預知與凈化之力的漣漪掃中，發出無聲的尖嘯，如同沸湯潑雪般迅速消融！
“還有一只大的！”小荷急促道，指向陳默左前方。
那團陰影比之前的魘霧傀凝實百倍，幾乎化作一張扭曲的鬼臉，無聲咆哮著，卷起一道陰風，直撲陳默背上的蘇影！它本能地感知到蘇影體內那強大卻又被邪穢侵染、極不穩定的龍元，是絕佳的獵物！
陳默眼神一厲。背負蘇影，無法拔劍，但他體內新生的蜀山劍元早已蠢蠢欲動！無需思考，心念即劍意！
“星斗伏魔——指劍！”
他并指如劍，斜斜點出！指尖并無劍光，但一道凝聚到極點的無形劍氣已然破空激射！這劍氣并非純粹青色的守心劍意，而是融合了他四色劍元的全新力量，帶著蜀山劍道的堂皇正氣、邪鴉之力的詭異穿透、龍氣的磅礴生機以及一絲微弱卻堅韌的地脈之力！
“嗤啦！”
劍氣精準地刺入那張撲來的鬼臉中央！鬼臉發出一聲凄厲到極致的、只有靈魂才能感知的慘嚎，瞬間被劍氣中蘊含的伏魔星力撕裂！潰散的陰氣還未來得及逃逸，就被劍氣中附帶的邪鴉之力貪婪地吞噬一空，化作一絲微不可查的清涼融入陳默的劍元，而那縷龍氣生機則自發地流轉向背后的蘇影，試圖撫平她體內邪穢帶來的躁動。
云海復歸平靜，只有淡淡的硫磺味殘留。玄靈子看著陳默收回的手指，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星斗伏魔劍》？你竟已能化劍意為指劍，融匯自身諸法…劍魄金丹，果然不凡。”他頓了頓，補充道，“邪鴉之力吞噬陰煞雖可短暫增益，但需謹守本心，莫要被其戾氣反噬。”
陳默感受著指尖殘留的鋒銳與體內劍元吞噬陰氣后一絲微弱的壯大，點了點頭：“晚輩省得。”他心中亦感震撼，蜀山傳承之博大精深，遠超想象。方才那一指，仿佛本能，劍元流轉圓融如意，威力更勝從前持劍之時。
三日疾行，穿越蜀中險峻群山，四人終于抵達長江三峽門戶——夔門。
未近其地，已聞其聲。如萬雷奔騰，千鼓齊擂！兩道壁立千仞的絕壁如同被巨斧劈開，夾峙著一條怒吼的金色巨龍。渾濁的江水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自狹窄的夔門中咆哮而出，撞擊在江心巨大的滟滪堆上，激起數十丈高的濁浪，水霧彌漫，遮天蔽日。
“好兇的水勢！”玄靈子站在岸邊一塊凸出的巨石上，白袍被水汽打濕，獵獵作響。他攤開清微子所賜的星劍令牌，令牌表面星光流轉，隱約指向江心那如同怪獸脊背般時隱時現的滟滪堆。“祖師海圖所示，需在‘金烏沉西，玉兔初升’的陰陽交替之時，借夔門水龍之氣沖擊，方能短暫打開通往下一段星路的水道門戶。就在今晚。”
陳默將蘇影小心地安置在一塊背風的干燥巖石后。她依舊昏迷，但體表的玉白鱗片光澤似乎黯淡了一絲，那灰暗的脈絡也蔓延得更深了些。時間，越來越緊迫了。
“小荷，能看到什么？”陳默低聲問。女孩正緊張地望著翻滾的江面，銀眸中光影變幻。
“水…好多的水…漩渦…黑色的船…鐵做的…上面有…紅太陽…”小荷的聲音帶著顫抖，“他們在…炸…炸山…好多石頭掉下來…堵住了…堵住了路…”
“東瀛人的炮艦！”陳默和玄靈子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小荷預見的畫面正在成為現實！東瀛人果然在歸墟入口附近活動，甚至可能已開始用暴力手段破壞歸墟外圍的天然屏障！
“不止是人禍，”玄靈子眉頭緊鎖，望向江心翻騰的水霧，手中白鴉劍發出低沉的嗡鳴，“這水勢之中，有妖氣！而且…是沖著我們來的！”他身為蜀山劍主，對妖邪之氣的感應極其敏銳。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江心那巨大的滟滪堆附近，水面突然詭異地平靜下來，形成一個巨大的、緩緩旋轉的漩渦。漩渦中心，漆黑如墨，散發出令人心悸的陰寒氣息。
“吼——！！！”
一聲沉悶的、如同牛吼又似龍吟的咆哮從漩渦深處傳來！整個江面猛地一震！緊接著，漩渦中心猛地向上凸起，一個龐然大物破水而出！
那是一條巨蟒！不，更準確地說，是半條！它身軀粗壯如房屋，覆蓋著暗綠色的、沾滿淤泥和水藻的厚重鱗片，頭部卻生著一根斷裂的、布滿嶙峋骨刺的獨角，僅剩的一只獨眼猩紅如血，充滿了暴虐與痛苦。它的下半身自腰部以下，竟是一片血肉模糊、斷裂扭曲的慘狀，仿佛被什么恐怖的力量硬生生撕碎！斷裂處不斷流淌出墨綠色的膿血，污染著江水，散發出濃烈的腥臭和怨氣。
“是‘斷江鼉龍’！”玄靈子臉色一變，“此乃守護夔門水脈的異獸，性情雖兇，但通靈性，非大惡！怎會落得如此模樣？還被如此濃烈的怨煞之氣侵染？”
那斷江鼉龍獨眼死死鎖定岸邊的四人，尤其是陳默背后散發著龍威的蘇影（即使昏迷，螭吻的氣息對水族仍有天然壓制與吸引）。它張開血盆大口，發出痛苦與憤怒的咆哮，斷裂的身軀猛地一擺，竟卷起一道數十丈高的、裹挾著墨綠毒血與陰煞怨氣的恐怖水龍卷，如同一條猙獰的惡蛟，朝著四人所在的岸邊狠狠砸來！
水未至，那蘊含劇毒和怨煞的腥風已然撲面！更可怕的是，那水龍卷中蘊含的沖擊力，足以摧垮山崖！
“護住蘇姑娘和小荷！”玄靈子低喝一聲，白鴉劍沖天而起！劍身星輝暴漲，瞬間分化出數十道凝練如實質的劍氣，如同織就一張巨大的星光劍網，迎向那咆哮而來的毒水惡蛟！
“嗤嗤嗤——！”
星光劍氣與毒水怨煞激烈碰撞、湮滅，發出刺耳的腐蝕聲。劍網堅韌，將大部分沖擊力擋住，但仍有不少墨綠色的毒水如同暴雨般潑灑而下，帶著強烈的腐蝕性！
“八極·立地通天！”
陳默一聲沉喝，腳下生根，雙拳一錯，猛地向地面一踏！一股渾厚磅礴的地脈之氣被他新生的劍元引動，自腳下升起，瞬間形成一個淡黃色的、半透明的氣罩，將他和身后的蘇影、小荷籠罩其中！
噗噗噗！
毒水潑在氣罩上，發出密集的爆響，青煙直冒。氣罩劇烈波動，淡黃光芒迅速黯淡，但終究擋住了這波毒雨。
“這樣不行！它在借水勢，無窮無盡！”陳默看著玄靈子獨力支撐劍網，抵擋著鼉龍不斷掀起的狂濤惡浪，那斷江鼉龍盤踞漩渦，力量似乎源源不絕。
“斬其怨煞根源！它下半身傷口！”玄靈子聲音傳來，帶著一絲急促。白鴉劍雖利，但分化劍氣抵御范圍攻擊，消耗巨大，且難以對盤踞水中的鼉龍本體造成致命傷。
陳默目光如電，瞬間鎖定鼉龍下半身那不斷流淌墨綠膿血的恐怖傷口。一股濃郁到化不開的怨毒、痛苦、瘋狂的氣息正從那里散發出來，侵蝕著鼉龍的心智，也污染著水脈！
他深吸一口氣，識海中劍魄金丹急速旋轉，體內四色劍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流轉！他反手拔出了背后的青鴉劍。劍身黯淡，劍格太極玉裂紋明顯，但此刻，它再次成為陳默意志的延伸！
他不再單純依靠蜀山劍訣，而是將八極拳的發力精髓、守心劍意的凝練、邪鴉之力的詭變穿透、龍氣的磅礴生機，以及剛剛領悟的引動地脈之法，盡數灌注于這一劍之中！
“八極·劍元——破煞！”
陳默的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殘影，竟逆著狂暴的水勢，踏浪而行！青鴉劍不再閃爍華麗光芒，而是凝聚成一束凝練到極致、顏色混沌難辨的螺旋劍氣，帶著撕裂一切污穢、斬斷一切怨念的決絕意志，如同鉆頭般直刺鼉龍下半身那怨煞匯聚的傷口核心！
這一劍，快！準！狠！融合了他畢生所學與新得傳承的精髓！
“噗嗤——！”
混沌劍氣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厚重鱗片和腐肉的阻礙，深深刺入那怨煞膿血的源頭！劍元中蘊含的蜀山伏魔之力瞬間爆發，瘋狂凈化怨煞；邪鴉之力則貪婪吞噬著潰散的邪能；龍氣生機試圖強行注入，喚醒鼉龍被蒙蔽的靈性；地脈之力則穩固劍勢，隔絕水勢干擾！
“嗷吼——！！！”
斷江鼉龍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那聲音中除了痛苦，竟還有一絲解脫！它龐大的身軀瘋狂扭動，掀起滔天巨浪。下半身那恐怖的傷口處，墨綠的膿血如同開閘般狂噴，但噴出的不再是污穢，而是被劍氣強行凈化、稀釋后的暗紅色血液！纏繞它神魂的怨煞黑氣，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
它那只猩紅的獨眼，暴虐之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的痛苦和一絲微弱的清明。它深深地看了一眼岸邊的玄靈子和陳默，又瞥了一眼陳默背后昏迷的蘇影，巨大的獨眼中似乎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隨后，它發出一聲低沉而悠長的悲鳴，龐大的身軀緩緩沉入那巨大的漩渦之中，消失不見。
隨著它的消失，江心那巨大的漩渦也慢慢平復。翻騰的濁浪雖然依舊洶涌，但那股令人心悸的陰寒妖氣和怨煞之意，卻已消散無蹤。
“它…它在謝我們…”小荷看著恢復平靜的江心，小聲說道。
玄靈子收回白鴉劍，臉色微微發白，顯然消耗不小。他看向收劍而立、氣息也有些急促的陳默，眼中贊賞之色更濃：“好一個‘破煞’！融八極之剛猛于劍道之鋒銳，引地脈為基，融諸法為一爐。此劍，已初具大家氣象。看來清微祖師所托非人。”
陳默看著恢復平靜卻依舊奔騰咆哮的江水，感受著體內劍元在剛才那極限一劍后反而更加凝練圓融，心中并無喜悅，只有沉重。連守護水脈的靈獸都遭此毒手，被怨煞污染，東海之行，等待他們的將是何等險惡？
他抬頭望向東方，殘陽如血，正緩緩沉入西邊的群山。而東方的天際，第一縷月華已悄然灑落。
陰陽交替之時，將至。
當最后一抹殘陽余暉徹底消失在西山，第一縷清冷的月華精準地灑落在夔門奔騰的江心——那巨大的滟滪堆頂端。
“就是此刻！”玄靈子手中星劍令牌光芒大盛，一道凝練的星光自令牌射出，直指滟滪堆！
與此同時，奔騰的江水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在滟滪堆周圍形成一個更加巨大、旋轉方向卻截然相反的奇異漩渦！一陰一陽，兩股龐大的水力在江心激烈碰撞、交匯！
“轟隆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水柱從雙漩交匯處沖天而起！水柱并非渾濁的黃色，而是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半透明的幽藍！水柱之中，隱約可見點點星光閃爍，一條由水流構成的、虛幻的龍形虛影在水柱內盤旋升騰，發出無聲的咆哮！
“水道門戶已開！隨龍影而行！”玄靈子低喝，白鴉劍光一卷，托起抱著小荷的他率先投入那幽藍的水柱之中，身影瞬間被水流星光吞沒。
陳默不敢遲疑，將背后的蘇影緊了緊，體內劍元流轉護住兩人周身，足下發力，如同離弦之箭，緊隨其后射入水柱！
沒有預想中的窒息和沖擊。一入水柱，仿佛踏入了一條星光隧道。四周是急速流動的幽藍水壁，無數閃爍的星點在其中穿梭。前方，玄靈子的白色劍光如同引路的燈塔。而更前方，那條水流構成的龍影正搖頭擺尾，以一種超越物理常理的速度，引領著他們在水道中穿梭。
陳默能感覺到，他們并非在真實的水中潛行，而是以一種類似空間挪移的方式，被這條古老的水脈龍影裹挾著，沿著長江的“水之脈絡”急速向東！
沿途景象光怪陸離。他仿佛看到了兩岸高聳入云的峭壁如走馬燈般飛速倒退；看到了江底沉睡的古老沉船和巨大的魚骨；甚至在一閃而過的瞬間，瞥見了幾處水底洞窟中閃爍著詭異紅光的礦石——血紋石！它們如同大地的傷疤，點綴在江脈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很久。前方的龍影發出一聲悠長的龍吟，速度驟然減緩。幽藍的水壁變得稀薄，星光也漸漸黯淡。
嘩啦！
一股巨大的浮力傳來，眼前豁然開朗！
清冷的月光灑滿江面，帶著咸腥味的風撲面而來。他們已然身處一片浩瀚無垠的水域。身后，是夜色中輪廓模糊的崇明島。而前方，是月光下波光粼粼、一望無際的——東海！
水道門戶的出口，竟在長江入海口之外！
玄靈子懸停在空中，白鴉劍光收斂。他手中星劍令牌上的星光指向，已從指向滟滪堆變成了堅定地指向東方大海的深處。
“東海，到了。”玄靈子沉聲道。
陳默懸停在他身側，望著眼前這片在月光下顯得靜謐而深邃的大海，心中卻無半分輕松。小荷預見的血光、太陽旗、炸島……清微子所說的歸墟兇險、邪穢反噬的倒計時……還有那條斷江鼉龍的慘狀，都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心頭。
他背后的蘇影，在咸濕的海風吹拂下，似乎微微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帶著痛苦的呻吟。她脖頸處那片幽藍的逆鱗，此刻正散發出比在蜀山時更加明亮、也更加不穩定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的燈塔，幽幽地指向大海的東方深處。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目力難及的海平線盡頭，似乎隱隱傳來幾聲沉悶的、如同滾雷般的爆炸聲。
陳默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劍，左臂下的四色劍元感應到主人心緒，加速流轉，發出低沉的嗡鳴。
歸墟之路，已在腳下。而風暴，已然在黑暗中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