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火”鐵牌冰冷的觸感仿佛烙鐵,灼燒著沈墨的掌心。城西暴民那聲嘶力竭的吶喊——“天火焚偽朝,承火照人間!”——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蕩,與鐵牌上那團包裹著詭異符號的火焰浮雕,在死寂的簽押房內無聲地共鳴。
饑餓是天京城最大的傷口,而“承火”二字,正試圖將絕望的膿血,引燃成毀滅一切的邪火!
沈墨強迫自己從這令人窒息的聯想中抽離。憤怒和恐懼解決不了問題。他將鐵牌緊緊攥住,沉聲下令:“傳令!城西暴動現場,所有被搶掠的粥鍋、散落的器物,尤其是暴民遺落之物,全部仔細搜尋!若有刻字、繪圖或特殊印記之物,即刻送來!另,嚴密監控各粥棚及流民聚集地,留意任何異常集會、煽動性言論,尤其……提及‘承火’二字者,暗中追蹤,務必摸清源頭!”
命令下達,典刑衙這臺因肅貪而高速運轉的機器,再次繃緊了弦,目標轉向了那隱于黑暗中的“承火”幽光。
等待是煎熬的。窗外,天京城的暮色比往日更加沉重,饑餓的呻吟和死亡的氣息如同實質的霧氣,彌漫在街巷之間。沈墨攤開從楊氏妝盒中搜出的密信底稿,再次審視那些與草上飛偽造文書如出一轍的字跡。除了貪墨指令、偽造細節,并無其他。難道“承火”與秦日綱、楊氏無關?只是巧合?
不!那鐵牌藏在楊氏妝臺最隱秘處,絕非偶然!它必然代表著更深層的聯系,一個秦日綱可能都未必完全掌控的、潛藏在貪墨焚倉之下的恐怖暗流!
“大人!”一名差役帶著一身寒氣沖入簽押房,手中捧著一塊沾滿泥污和凝固粥漬的破布,布上似乎包裹著什么,“在城西被砸爛的粥鍋旁找到的!壓在碎瓦片下,像是……像是包著什么東西!”
沈墨精神一振,立刻接過。破布入手粗糙沉重。他小心地解開污濁的布結,里面赫然是一疊厚厚的東西——并非金銀,而是一張張裁剪粗糙、質地堅韌的深褐色粗紙片!紙片大小不一,但大多巴掌大小,上面用簡陋的木版刷印著統一的圖案:正面,是一簇升騰的火焰,下方印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承火”!背面,則是幾道長短不一的刻痕劃痕,像是某種原始的計數標記!
“米券!”沈墨脫口而出!他立刻明白了!這就是那些暴民用以“購買”賑濟粥的憑證!也是“承火”組織控制、凝聚饑民的核心工具!
“有多少流民持有此券?粥棚發放時有無登記?”沈墨追問,聲音帶著一絲急切。
差役搖頭:“沒有登記……粥棚被沖時,亂成一團,根本分不清誰有券誰沒券。這些……是混亂中遺落的,估計只有極少數。據當時維持秩序的兄弟說,那些帶頭搶粥、喊口號的暴民,手里好像都捏著這種紙片,亮出來,其他饑民就跟著他們沖……”
“憑證……信物……凝聚人心的符號……”沈墨拿起一張米券,指尖劃過那粗糙的火焰印記和“承火”二字。這簡陋的紙片,在饑餓的催化下,擁有了蠱惑人心的魔力!它不僅僅是一張換粥的票,更是身份認同的標記,是投向“承火”組織的投名狀!持有它,就意味著被那個神秘組織接納,意味著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絲被組織起來、抱團取暖(或毀滅)的希望!
“立刻派人!暗中查訪所有流民聚集地!”沈墨眼中寒光閃爍,“重點尋找那些看起來并非極度虛弱、甚至有些力氣帶頭鬧事的人!留意他們身上是否藏有這種米券!若有,不要打草驚蛇,跟蹤其去向!我要找到這米券的源頭——印制之地,分發之人!”
“是!”差役領命而去。
沈墨拿起那張米券,與紫檀盒中的“承火”鐵牌并排放在燈下。粗糙的紙片與沉冷的鐵牌,火焰的印記如出一轍!這絕非巧合!楊氏的鐵牌,是核心的信物;而這粗陋的米券,則是蔓延向無數饑民的觸手!兩者同源!
一個可怕的網絡在他腦中逐漸清晰:秦日綱、楊氏一伙貪墨焚倉,制造了滔天饑荒;而潛藏更深的“承火”組織,則利用這人為的災難,如同水蛭般吸附其上!他們通過秘密印制、分發這種帶有“承火”印記的米券,在瀕死的饑民中篩選、發展信徒,灌輸“天火焚偽朝”的極端思想,將絕望的洪流引向瘋狂暴亂的深淵!他們需要的不是拯救天京,而是……徹底摧毀這座“偽朝”的都城!圣庫焚毀的沖天烈焰,或許在“承火”眼中,正是他們召喚“天火”降臨的開端!
“好一招驅虎吞狼,火中取栗!”沈墨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升起。秦日綱是巨蠹,而這“承火”,則是潛伏在寒潭深處、伺機興風作浪的孽蛟!其心更毒,其謀更遠!
線索指向了米券的印制源頭。能在天京嚴密封鎖下秘密印制如此數量的紙券,絕非易事。需要場所、材料、隱秘的渠道。沈墨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魚龍混雜、如同巨大陰影般籠罩著城南的染坊棚戶區。那里,是張駝子藏身之地,是黑市消息流通之所,也必然是各種地下勾當滋生的溫床!
“老秦,”沈墨喚來這位消息靈通的老搭檔,“動用在染坊區的所有眼線。查!最近幾個月,有沒有人大量購入廉價的粗紙、劣質油墨?有沒有廢棄的染坊、地窖或偏僻窩棚,在夜間有異常的動靜?比如……刷印的聲響?或者,有沒有生面孔的匠人,尤其……懂點刻板印刷的?”
老秦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默默記下要求,再次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般消失。
時間在焦灼中流逝。典刑衙對秦黨余孽的追捕仍在繼續,查封的金銀細軟堆積如山,卻換不來一粒救命的糧食。城中的氣氛愈發詭異,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粥棚前的沖突時有發生,每一次小規模的騷亂中,“承火”米券的影子都若隱若現。
兩天后的深夜,老秦帶著一身露水和疲憊回來了,臉上卻帶著一絲發現獵物的興奮。
“沈先生,有門路了!”老秦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夜行的寒氣,“城南‘永昌記’染坊后面,挨著臭水溝那片廢棄的破磚窯,最近很不對勁!白天死寂,可一到后半夜,就有微弱的亮光透出來,還有隱隱約約、像是木槌敲打的‘篤篤’聲,持續小半個時辰就停!附近的幾個老賭棍和夜貓子都注意到了,但沒人敢靠近,說那地方邪性,以前鬧過人命。”
“永昌記染坊……廢棄磚窯……”沈墨眼中寒光一閃。染坊區,水網密布,氣味混雜,便于隱蔽和運輸;廢棄磚窯,空間封閉,遠離人煙,正是印制秘密物品的絕佳場所!
“還有,”老秦補充道,“我手下一個小機靈鬼,扮成收破爛的在附近轉悠,從一個醉醺醺的爛賭鬼嘴里套出點話。那賭鬼說,大概半月前,他輸光了想躲債,摸黑躲進破磚窯,結果撞見里面有人!借著月光,他看見里面堆了好多成捆的深褐色粗紙,還有……像是刻著花紋的木板!他嚇得屁滾尿流跑出來,第二天酒醒還以為是撞鬼了?!?
深褐色粗紙!刻花木板!時間也與圣庫焚毀后、饑荒加劇、米券開始出現的時段吻合!
“就是它了!”沈墨猛地站起身,一股混合著激動與危險的戰栗感傳遍全身。終于摸到了這頭孽蛟的尾巴!他不再猶豫,“立刻點齊人手!要絕對可靠、身手利落的!帶齊火把、兵刃!子時三刻,突襲永昌記染坊后的廢棄磚窯!記住,行動要快、要狠!里面的人,一個都不能放跑!尤其是……負責印制的匠人!”
“是!”老秦眼中也燃起斗志。
子夜,寒風刺骨。城南染坊區籠罩在濃重的黑暗和刺鼻的靛藍、腐臭氣味中。沈墨親自帶隊,二十余名精挑細選的差役,身著深色勁裝,口銜枚,馬裹蹄,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穿過迷宮般的棚戶巷道,逼近了永昌記染坊后方那片荒涼的區域。
廢棄的磚窯如同一個巨大的、蹲伏在黑暗中的怪獸,輪廓模糊。窯口被破木板胡亂釘死,四周蒿草及腰,散發著荒廢的死氣。然而,在窯體背面的高處,一處殘破的通風口縫隙里,果然透出極其微弱、搖曳不定的昏黃光芒!隱約間,似乎真有極其輕微的、富有節奏的“篤…篤…”聲傳出,如同鬼魅的敲擊!
沈墨打了個手勢。兩隊差役如同獵豹般無聲散開,一隊封鎖窯口和可能的逃逸路徑,另一隊則借助蒿草掩護,悄然摸向那透出微光的通風口下方。
沈墨親自帶人,攀上窯壁的殘垣斷壁,湊近那道縫隙。借著里面透出的微光,他看清了窯內的景象:窯洞深處,一盞昏暗的油燈下,兩個身影正伏在一張簡陋的木桌上忙碌。一人正小心翼翼地用鬃刷蘸著劣質油墨,均勻地涂刷在一塊固定在桌上的木板上;另一人則將一張張裁剪好的深褐色粗紙,快速覆蓋在涂好油墨的木板上,用一塊包著軟布的木板用力均勻按壓!那“篤篤”聲,正是按壓時發出的聲響!
木板的紋理在油墨的浸潤下清晰可見——正是那“火焰”與“承火”的圖案!桌上、地上,散落著大量印制好的米券,還有成捆的粗紙和幾塊備用雕版!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油墨和紙張的霉味。
找到了!印制“承火”米券的巢穴!
沈墨眼中寒光爆射!不再遲疑!他猛地一腳踹向那早已腐朽的通風口木板!
“轟隆!”木板應聲碎裂!
“典刑衙辦案!束手就擒!”沈墨的厲喝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窯洞內!
窯內兩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吼聲嚇得魂飛魄散!那個刷墨的漢子怪叫一聲,手中的鬃刷和油墨罐脫手飛出!另一個負責按壓的更是手忙腳亂,打翻了油燈!
“快走!”其中一人反應稍快,嘶聲大喊,抓起桌上一塊雕版就想從窯口方向跑!
晚了!
“砰!砰!”窯口方向傳來沉重的撞門聲和差役的怒吼!破木板被瞬間撞開!火把的光芒如同利劍般刺入黑暗的窯洞!差役們如狼似虎地沖了進來!
“拿下!”沈墨率先躍入窯洞,直撲那個試圖逃跑的漢子!
窯內空間不大,瞬間被火把照得通明。兩個印制匠人不過是粗通手藝的市井之徒,哪里是如狼似虎的差役對手?幾息之間便被死死按在地上,捆了個結實!掙扎和哭嚎聲響成一片。
“大人!都抓住了!一個沒跑!”老秦提著刀,臉上帶著興奮的紅光。
沈墨沒有理會俘虜的哀嚎。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迅速掃過窯洞。散落的米券、雕版、油墨、粗紙……證據確鑿!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窯洞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破舊木箱上。箱子沒有上鎖。
他走過去,用刀尖挑開箱蓋。里面沒有金銀,只有幾卷用油布包裹的冊子。
沈墨拿起一卷,解開油布。冊子封面無字,翻開內頁,是密密麻麻、用蠅頭小楷寫就的人名、住址(多為流民聚集地)、以及……名字后面用朱砂筆劃下的“承火”印記和日期!這赫然是一份“承火”信徒的名冊!記錄著分發米券的對象和時間!
再翻看其他幾卷,內容大同小異!這是“承火”組織在天京城內發展的核心檔案!
沈墨的心跳加速!名冊!這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有了它,就能順藤摸瓜,揪出“承火”在天京的各級頭目!
他強抑激動,繼續翻找。在名冊最下面,他摸到了一個硬物。掏出來一看,是一個小小的、用蜜蠟封口的竹管。
沈墨剝開蠟封,倒出里面卷成小卷的紙條。展開紙條,上面只有寥寥數語,字跡卻讓沈墨瞳孔驟然收縮——這字跡,與他從楊氏妝盒中搜出的密信底稿,以及草上飛偽造的文書,竟然有六七分相似!雖刻意改變了運筆習慣,但骨架神韻難以掩飾!
紙條上寫著:
“米券足用,速擴‘薪柴’?!疇t火’已備,待‘東風’至?!谢稹酪?。”
薪柴?爐火?東風?沈墨腦中瞬間閃過城西暴民沖擊粥棚時那瘋狂的眼神和“天火焚偽朝”的嘶吼!這“薪柴”指的是被蠱惑的饑民?“爐火”是即將爆發的更大規模暴動?那“東風”又是什么?是某個關鍵的時機?還是……某個更強大的外力?
一股比窯洞內寒氣更刺骨的冰冷,瞬間攫住了沈墨的心臟。他猛地抬頭,目光穿透殘破的窯頂,望向北方那片被沉沉夜色籠罩的、屬于清軍江南大營的方向。
這潛藏于寒潭深處的孽蛟,其爪牙所圖,恐怕不僅僅是天京城內的混亂!它吐出的信子,已然指向了這座“小天堂”最致命的軟肋!一場以百萬饑民為薪柴、意圖焚盡天國的滔天巨禍,正在這絕望的深淵里,悄然點燃了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