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余櫻住在了廖海家里。廖海在閣樓外面樓臺支起來的露營帳篷成了余櫻暫時的“家”。
余櫻一直想找機會跟廖海好好談談,只是她想不到竟然是在這種境遇下有了這種機會。此刻她坐在露臺上,頭頂上就是大大的月亮,如果不是身上的疼痛時刻提醒著她,她都會覺得此刻是無比的愜意和浪漫。
這時候廖小溪已經睡了。
廖海的及時出現,救了余櫻。但是廖海現在還是有點后怕。他回想,今天他陪著廖小溪吃完晚餐,聽廖小溪講了余櫻那天冒著風雨來找她,給她處理傷口、照顧她的事情,之后廖海出門去找余櫻,沒想到余櫻遭遇了襲擊。
廖海很后悔為什么不早點去找余櫻,如果他早點到,余櫻也不至于現在渾身是傷。他提著醫藥箱來到露臺幫余櫻上藥,看著余櫻胳膊上劃傷的口子,還有脖子上勒紅破皮的痕跡,又恨又心疼。
“你承受的比我要多吧,照顧小溪這些年。”余櫻看著廖海,收回了已經擦完碘伏的胳膊。
“還好。誰讓我是哥哥。而且,當年也是我沒保護好她。這是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的事情。她從小跟著我,吃了很多苦。不過,謝謝你,小溪都跟我說了,是你陪著她。”廖海抓住了余櫻的手,“她說她信任你,喜歡你,我很高興。”
“你沒必要自責。很多時候我們覺得心里有愧,覺得老天不公,終歸能扛過去的。”余櫻說著,抽出了被廖海抓住的手,反倒是拍了拍廖海的手,像是安慰他。“老余是不是也見過她?他肯定很喜歡她。”余櫻看著廖海問,“或許你知道的、認識的,是用另外一個名字存在的人,不是老余。”余櫻把話題引到了那張照片上,“你有那張照片,我想你一定認識老余。開始我不能確定你是誰,但剛剛你能救我,我想不管你是誰,你應該都不會是他的敵人。我能信你嗎?”
“我沒想打擾你的生活。我只想,守護你。我沒想到會遇見你,可能是大哥保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解釋現在發生的一切。”廖海緩了緩,繼續說,“八年前,大哥出事之后,我發過誓,如果能找到你,一定會保護你,替他守護你。”廖海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緩緩的說出來。
“八年前。”余櫻更像是自說自話,“八年前他死了。”
“隗永年。”廖海說,“你父親,老余,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叫隗永年,當年是他改變了我的命運,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他是我恩人,是我大哥。”廖海動情的說,“八年了,我竟然找到了你。”
“隗永年?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名字。”余櫻淺笑了一下繼續說,“所以你是因為找到了我,才跟著來的南洋里?才開了大排檔?”
“去年大概這個時候,你去碼頭買海鮮,直接上了漁民剛開回來的船,當時那個漁民大哥突然癲癇發作,你直接就上去幫忙急救,把一群大老爺們指揮的服服帖帖,你還記得吧?當時我剛跟著船出海回來,一下就看見你了。開始我以為你是醫生,我就拿著照片去醫院找,結果一家家找了個遍,都說沒見過你這個人。我就在碼頭等,覺得你肯定還會出現,果然,真的被我等到了。沒多久,你又去了碼頭。”廖海說的時候,臉上不自覺的帶著笑。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起初我只是想離老余近一點,想知道他這些年住在什么樣的城市,生活是個什么樣子,可我來了之后離他近了嗎?我知道這些說辭都是自我安慰,都只是讓我心里能好受一些的理由、借口。我就想我怎么就不能貪心一點?怎么就不能坦白的面對自己呢?我就是想知道真相,我不想糊糊涂涂的就把他忘了,我都怕再過些年,我都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子了。你懂嗎?我就想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少罪,明明答應我很快回家,明明要做個英雄,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呢。”余櫻說。
余櫻被月光包裹著,被風吹拂著,八年前突聞噩耗時的驚恐無措,又重新襲來,雖然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被現實傷害、又被沈敏君和薛亮和所有人的善意謊言保護著的姑娘。
余櫻明明堅強了許多,明明一個人扛下許多,明明是八面玲瓏、有些城府、有點謀略,甚至有些善變的成熟女人了,可此刻在廖海面前,在余樹增,不,是隗永年生前的兄弟面前,她的脆弱已經無法掩藏,她甚至也不想掩藏了,她太累了。
余櫻顫抖著,雙臂環抱著自己,她控制不住自己,她的手都在顫抖,她使勁攥著不想被廖海看到,她控制不住,她的手用力的抓著自己的胳膊,整個身子顫抖著。廖海的手抓著余櫻的手臂,他感受到她的無助和痛苦,他把余櫻攬入了懷里,輕拍著余櫻的肩膀,好像他知道她所有的痛楚,甚至感同身受。
“不怕,有我在,你就不是一個人。你不用硬撐著,什么事兒都有我呢。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陪著你。”廖海說。
過了沒多久,余櫻平靜了,她的身子往后退了退,從廖海的臂彎里出來。
這會兒,廖海發現她的眼神里已經不似剛才,剛剛余櫻的眼里有脆弱有無助,有困惑也有信任,重要的是她在向他示弱,他覺得自己能保護她,他是能感受到被需要的。現在,余櫻是平靜的,情緒平靜了,眼神也平靜了,廖海在捕捉余櫻眼睛里的渴望和求救,但是沒有,她恢復的太快了,他不確定她是又把自己掩藏了,還是她又不信任、不需要他了。
“謝謝你剛剛救了我。你傷的不重吧?”余櫻問。
“我沒事。如果大哥看到你這樣,他會很心疼。”廖海說。
“要是能讓他想著我,我寧愿再受點傷都沒事兒。”余櫻笑了笑繼續說,“那張照片怎么會在你那兒?你知道很多他的事吧?能跟我說說嗎?”余櫻的眼睛里這會兒透著迫切和懇求,廖海看懂了。
“那要講很久很久了。”廖海說。
“那就講很久很久吧。講整個余生,都行。”余櫻說。
“我們只有今天晚上的時間。明天一早要去掛失手機,還要去把房子里的東西搬走,你先在這兒住著,等我把小溪安頓好,這里也不能再住了。還要找個更安全的地方。他們一定還會再找來。而且,趙翔認出我了,小溪再跟著我,也不安全。”廖海說。
“他們為什么會盯上我?很奇怪。我一直很小心。”余櫻說。
“你被跟蹤過,你知道嗎?當時你就被盯上了,但是過了這么久,他們又找上門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不管怎么樣,都得換地方了。”廖海說。
“你知道我被跟蹤?”余櫻問。
“我現在真后悔沒有直接把當時跟蹤你的人干掉。”廖海有些懊悔,但他害怕嚇到余櫻,又轉而安慰余櫻,“你不要擔心,我不是他們,不會輕易觸碰底線。這也是大哥教我的,他一直教我走正道。我也答應過他。我也不會把危險帶給你。”說到這,廖海想起他還答應過池鋒的。
“他們認出你了是嗎?這么一說,是我,把危險帶給你了。”余櫻說。
“早晚都要來,這跟你沒有關系。只要我沒忘掉,總有一天要跟他們撞上,早一天晚一天而已”廖海說。
“當年,你在嗎?”余櫻問出來,又覺得唐突了,心里像針扎一樣,有些問不出口,“我是說,老余他當時,我不想他受罪。”
“這件事我還在努力的拼湊,這幾年多少拼湊出些當年的情況。出事前幾天就聯系不上了,當時我雖然感覺不對,但根本想不到會再也見不到他。那幾天我聽說他們要干一件大買賣,很神秘,但大哥一直不讓我插手那些事,我也就沒怎么放心上,也是那幾天他跟我說永豐集團不是長久之計,不讓我再繼續做,不讓我跟著他的意思,還說讓我有麻煩的時候聯系老薛,說他們是多年的朋友,會幫我。”廖海說。
“老薛?他說的,是亮叔嗎?你去濟南也見過的,薛亮。”余櫻說。
“是他。”廖海說。
“所以,你去濟南,是去見他的?”余櫻說。
“是。對不起,跟你撒謊了。”廖海說。
“你為什么要見他?”余櫻沒等廖海回答他,繼續說,“是因為豐春雷?”
廖海聽到豐春雷的名字有些震驚,他沒想到余櫻會如此“料事如神”,說到現在了,廖海沒有理由隱瞞余櫻了。
“是。因為豐春雷當年是大哥的司機,我是想從他嘴里知道更多當年的信息,但是他因為牽扯進案子,所以我本來是打算請老薛幫忙,把他先藏到山東去的。但是現在,他自首了。”廖海說。
“自首?”余櫻說。
“我離開緝毒大隊的時候,聽池鋒說的。豐春雷確實自首了。要知道當年的事情,必須讓豐春雷開口。所以我才會幫豐春雷。其實我也是后來才反應過來,當年大哥肯定是預感要出事了,他還想著給我找出路。”廖海繼續回憶當年的事情,說很激動,但他努力的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生怕影響到余櫻,讓她難過。
“所以他出事的時候你不在?那照片是怎么到你手上的?我在你家發現了一張被燒過的照片,上面有我。”余櫻說。
“照片是在大哥住處找到的。當時我打了這么多次電話,到最后他手機直接就關機了。我怎么想都覺得不對勁,大哥不會無緣無故不聯系我,這幾年即便是最長一次不聯系,也是提前說好,而且只有三四天的時間就回電話或者信息。我就趁著夜里去了一趟他的住處。”廖海說。
廖海說,那天夜里,他用上了多年未用的開門技術進了隗永年的住處,房間太整潔了,像沒住過人一樣。進了臥室之后,他發現隗永年的私人物品都不見了,房子是空的,并且衛生間還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他正想再仔細查看一下,突然有人用鑰匙開門進來了,他就從臥室的窗戶翻了出去。來人是樓下的房產中介,他看清楚對方模樣后第二天就去了中介公司,才知道那套房子已經被房東重新掛出來要出租,廖海就以租客的名義去見房東、去看房,房東告訴他,房子之前的租客一個月前說好了要退房,也就是說房子是隗永年退的,一個月前退了一個月后的房子。
“后來呢?”余櫻問,“難道他知道要出事?他到底在想什么?要出事難道不應該跑嗎?他不知道命最要緊嗎?怎么不想想還有我們等著他回家呢……”
“可能他忘不了自己是,警察。”廖海說。
“我也是。”余櫻輕悠悠的說。
余櫻沒想瞞著廖海,但她的話還是讓廖海愣住了,她現在也很想告訴廖海自己出現在這里的原因,但她要先聽廖海講,她要將信息都拼湊起來,好讓她做出判斷,讓她心里的疑問找到答案,讓困在迷霧中的自己找到出口。
廖海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余櫻會出現在這里,為什么她這么堅強的尋找答案,是因為血緣,是因為隗永年是她的父親,但,還因為她說“我也是”背后的意思,她是警察,她曾經是警察,跟隗永年一樣,他們都把恐懼藏在了正義背后,甚至把命也藏了進去。
那廖海呢?他從認識隗永年,就覺得隗永年是好人,他也有過疑惑,直到他確認隗永年死亡,他不斷從他、他、他的嘴里確認隗永年是個警察、是個臥底,他恍然就明白了隗永年為他做的一切的事,似乎是從隗永年被害的那一刻起,廖海就決定要做一個好人,活下去,做一個隗永年希望的、他也希望成為的,好人。
“原來這才是你跟他最像的地方。”廖海看著余櫻說,“從我看到照片,再到我遇見你,我時刻都在確認你是不是大哥的女兒,我總是覺得你像他,但又覺得不像。我從沒聽他說起過家庭,后來我知道他是警察,他一定不能提及很多事情,我就明白了、理解了。你確實很像他,你們都沒有把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大部分人都是要活著,活下去,活得好好的,你們不是,你們把命當成時間,在存在的時間里,做想做的、認為對的事情,比如正義、真相,還有,讓別人有機會能活下去。”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他是警察的?”余櫻問。
“有個過程吧,聽說,疑惑,知道,確定,從開始的不相信,到相信,甚至覺得合理,覺得高興和痛苦,有個過程。”廖海說。
“換做我,可能也一樣吧。”余櫻說。
“其實出事前我也能聽到不對付的人說大哥藏得很深,說好聽了,是深藏不漏,難聽的就是‘你這么死心塌地干什么,你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個信得過的人’。還有的,說他蹲過號子,最離譜的就是說他是黑警,手上有人命。”廖海說起來都覺得很戲謔,苦笑著搖了搖頭才又繼續說,“后來我從房子柜子后面發現了這張照片,發現的時候就是被燒過的,我猜測照片可能是他自己燒的,至于怎么會在柜子后面,可能是慌亂中掉的,也可能是本就沒有燒完全,保潔的人打掃的時候沒注意清理干凈。總之,幸好被我找到了,不然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想想,這可能也是天意。”廖海說。
所以,隗永年是預感到要出事了,才會毀掉照片,他知道危險就要發生,但決不能把危險帶給余櫻。那天之后,廖海帶著廖小溪搬了家,在再次聯系上隗永年之前,廖海要確保自己和廖小溪平安,等一切平靜之后再從長計議。
“搬家是對的,他們想必也已經想著怎么對付你了,你跟老余那么熟。”余櫻說。
“還是晚了。當時我正要帶著廖小溪離開,結果趙翔帶著王魯達和花少,在停車場把我們截了。”說到這,廖海停住了,然后是長久的沉默,他似乎在沉淀回憶,低著頭,久久沒抬起來。
余櫻的手放在廖海的肩膀上,拍了拍,廖海才又抬起頭,看著余櫻。
“等我又活過來,我知道那時候,你父親應該已經出事了。”廖海的神情很沉重,他并不想回憶起當時的情況,因為廖小溪也是在那時候受到的傷害。
“如果我沒猜錯,小溪也是那時候受的傷吧。”余櫻似乎看出了廖海隱藏在心里的傷痛,面對廖海疑惑的眼神,她也開啟了回憶的閘門。
余櫻知道老余出事之后和沈敏君趕了過來,那段時間都是雨天,她想去案發地看看,但都被阻攔了。他們告訴余櫻現場因為下雨已經被破壞,并且他們也不想她再受精神上的刺激,就沒讓余櫻去。
“你知道嗎,我那時候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干了,雨水也趕不上我的眼淚多。所以,我也不喜歡雨天。小溪怕打雷、怕下雨,我懂。我上次見小溪拿著刀,她不是想傷害誰,她是在保護自己。”余櫻說。
“醫生說小溪是PTSD,創傷后遺癥。她被那幫混蛋強奸了。我眼睜睜的看著,什么都做不了。”廖海陷入了沉沉的自責,緩了很久才繼續說,“我想讓她好起來,將來要是我不在她身邊,她也能好好活下去。”
“會好起來的。其實她比你想的要堅強。”余櫻說。
“女孩兒堅強,這本身就讓人心疼了。你倆都是。”廖海苦笑了一下,“現在這種情況,你考不考慮暫時離開這里?可能會更安全。”廖海問。
“我終于快等到真相了。我從沒離老余這么近過,我不會走。”余櫻說。
“你沒想過求助警方嗎?”廖海問,“比如池鋒。”
“他們不會讓我插手的,為了保護我。即便他們還在追查,這么多年,還是沒有結果。我早想明白了,靠自己。”余櫻說。
“還有我。”廖海說。
這天晚上余櫻和廖海都沒有睡著。
余櫻躺在帳篷里,頭頂就是璀璨的星空,她能感受到風和空氣的溫度,溫溫涼涼的,這一切都比她現在的心還要熱。她在想廖海講的隗永年,很陌生,但又確實是老余,如果不是廖海跟她講,她就不會知道老余那幾年是怎么過的。所以即便陌生,她卻覺得跟老余更近了,就像從未在他的生活里缺失過一樣。
廖海躺在床上,他一點兒都不困,他又爬了起來。
老薛來電話了。
“余櫻說你被抓了。現在出來了?豐春雷沒上車,你知道嗎?怎么回事兒?”薛亮在電話里說。
“他自首了。”廖海說。
“自首了?他犯的什么事兒?”薛亮說。
“殺人。”廖海說。
沉默,十秒鐘的沉默之后,廖海知道薛亮在電話那頭兒怒了,暴怒爆粗口的那種。
“你他媽你小子是不是傻!殺人犯你也敢藏?我要是不問,你是不是就一直瞞著不告訴我?這種事兒你沾了,你就是窩藏,你這是犯罪你知道嗎?你小子讓我看見你,你氣死我!”薛亮把自己氣的夠嗆。
“老薛,你別生氣。還有件事兒,我得跟你說。”廖海說。
“都窩藏殺人犯了,你還有什么事兒干不出來?你什么事兒別找我!”薛亮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不一會兒,薛亮的電話又響了,還是廖海。
廖海告訴薛亮,余櫻有危險,她被人盯上了。電話那頭沉默了,再然后,電話斷了。薛亮掛斷電話,轉頭兒就給余櫻打了過去,但是無人接聽,他只能又打給了廖海。
“她手機丟了。但是,她現在在我這兒。你要跟她說話嗎?”廖海說。
“在你那兒?我告訴你小子,你可別碰她,不然我讓你跪著去給你哥求饒。”薛亮說。
“你要信我。”廖海說。
“你給我發張照片,讓我確定她安全。快點兒。等等,太晚了,明天你再發。請你保證她的安全。我,謝謝你。”薛亮說。
……
廖海知道,即便是薛亮來勸,余櫻也不會同意離開這里。但是他告訴薛亮,就是想讓薛亮幫著把余櫻帶回濟南,雖然希望渺茫。
這段日子,廖海跟余櫻接觸深了,他覺得她跟隗永年很像,雖然他已經知道隗永年只是一個化名,這個人本身并不存在,是老余“裝”出來的,但對廖海來說,他的命運確實是被這個本不存在的人改變的,隗永年在他這里是真實的。他認識的隗永年似乎更真實了,這個一直罩著他的大哥有家庭,是個警察,是個已經犧牲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