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像一條疲倦的鋼鐵巨蟒，在城市的腹腔中穿行。陳默被人潮裹挾著，后背緊貼著冰冷的車門，鼻腔里充斥著汗味、廉價香水味和早餐煎餅果子的油膩氣息。他閉上眼睛，試圖屏蔽掉耳機里也擋不住的嘈雜。又一個早晨，又一個循環。

結束了。

結束的是他長達半年的“躺平”生涯。畢業即失業的迷茫，投出上百份簡歷石沉大海的挫敗，最終讓他縮回了父母那套老房子的次臥，像一只冬眠的動物，靠著微薄的積蓄和父母小心翼翼的接濟度日。白天睡覺，晚上打游戲、刷劇，日子在屏幕的微光中溶解、流逝。直到父母眼中的憂慮和失望濃得化不開，像一層無形的膜，將他與那個“正常”的世界隔絕開。他受不了了。或者說，他受不了自己了。

于是，他接受了這份工作——江州市“啟明科技有限公司”市場部助理。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一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專業不對口？沒關系。工資勉強夠付房租和吃飯？也還行。他告訴自己：這次，無論如何，要撐下去。不能再滾回那個散發著霉味和頹廢氣息的次臥了。

“滴——江州科技園站到了。”

陳默被人流推出車廂，像一顆被吐出的果核。他深吸一口混合著汽車尾氣和初夏清晨微涼空氣的味道，整了整身上那套為了面試咬牙買的、穿著依然有些別扭的廉價西裝，匯入行色匆匆的人流，走向那座在晨光中閃著冰冷玻璃光澤的寫字樓——啟明科技的所在。

市場部在十二樓。格子間像蜂巢一樣排列整齊，空氣里彌漫著空調的冷風、打印機的臭氧味和一種無形的壓力。陳默的位置在角落，靠近飲水機，人來人往。他剛坐下，鄰座的老員工王姐就探過頭，把一疊文件“啪”地放在他桌上。

“小陳，把這些資料錄入系統，下班前給我。哦對了，吳經理讓你把上周那份市場分析報告的格式再調一下，他下午開會要用。”王姐語速飛快，沒等陳默回應，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好的，王姐。”陳默對著空氣應了一聲，聲音干澀。他打開電腦，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數據，一陣熟悉的煩躁感涌上來。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鍵盤上，手指笨拙地敲擊著。這種瑣碎、重復、毫無創造性的工作，就是他試圖抓住的“新生”？

他忍不住抬頭環顧四周。同事們大多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手指翻飛，偶爾低聲交談幾句。空氣里飄著幾句零碎的話：

“林薇昨天又加班到十點多吧？”

“誰知道呢，神神秘秘的，問她項目進度也含糊其辭…”

“聽說‘星火’那邊資金鏈有點緊？吳經理最近臉色可不好看…”

“噓…少說兩句，干你的活吧。”

林薇。陳默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坐他對角線隔兩個位置，比他早來半年的市場專員。一個看起來文靜甚至有些內向的女孩，梳著簡單的馬尾，總是穿著素色的襯衫或針織衫，很少參與辦公室的閑聊。最近幾天，好像確實有點不一樣。昨天下午，他起身去倒水時，正好撞見她從吳經理的獨立辦公室出來，臉色蒼白，眼圈發紅，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文件夾，指節都泛白了。她低著頭匆匆走過，連陳默的招呼都沒聽見，或者說，根本無暇顧及。

陳默當時心里“咯噔”一下，莫名覺得那背影透著一股壓抑的恐慌。他甩甩頭，把這無聊的聯想拋開。關他什么事？他只想安安靜靜地混過試用期，保住這份工作。

時間在鍵盤的敲擊聲和文件的翻頁聲中緩慢流淌。午餐是樓下便利店買的飯團，草草解決。下午繼續處理王姐的文件和吳經理的報告。吳經理出來轉了一圈，特意在他工位旁停留了幾秒，掃了一眼他的屏幕，什么也沒說，但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審視。陳默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

終于熬到下班時間。辦公室漸漸空了，王姐也拎著包走了。陳默松了口氣，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吳經理交代的報告格式調整還有個小尾巴沒弄完，他決定加會兒班搞定，省得明天一早又被催。他討厭那種被盯著的感覺。

六點半，辦公室只剩下零星幾個人。陳默保存好文件，準備收拾東西離開。他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臉色突然一變——手機不見了！早上明明揣在西裝內袋的！

他趕緊在工位上翻找，抽屜、桌面、鍵盤下……都沒有。冷汗瞬間冒了出來。那手機是他剛分期買的，丟了損失慘重，而且里面存著重要的聯系方式。他努力回想，今天去過哪里？茶水間、洗手間、打印室……對了！中午心煩，他好像去過十四樓的安全通道，那里人少，窗戶對著江景，他靠在樓梯扶手上發了一會兒呆，還抽了根煙（公司禁煙，他偷偷的）。

一定是那時候掉在那兒了！

陳默沒有絲毫猶豫，抓起工牌就沖向電梯。十四樓是后勤和庫房區，晚上人更少，走廊燈都只開了一半，顯得有些昏暗。他推開厚重的防火門，進入安全通道。一股微涼的、帶著灰塵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樓梯間空蕩蕩的，只有應急燈發出慘綠的光。

他順著樓梯往下走了半層，仔細搜尋著扶手和地面。沒有。他有點急了，又往上走了半層，來到十四樓半的平臺處。這里更暗一些。

就在他彎腰查看角落時，一股濃烈的、鐵銹般的腥味猛地鉆進他的鼻腔！那味道如此突兀、如此濃烈，瞬間蓋過了灰塵的氣息，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感。

陳默的心臟驟然縮緊，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一樣纏上他的脊椎。他僵硬地抬起頭。

在平臺角落的陰影里，一個人影蜷縮著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是林薇！

她的頭以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邊，長發凌亂地貼在蒼白如紙的臉上，眼睛瞪得極大，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的方向，瞳孔里凝固著無法言喻的驚恐。她的脖頸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猙獰地裂開，暗紅色的血液浸透了米色的針織衫，在地面積聚成一灘粘稠、深色的血泊，正緩緩地、無聲地向外蔓延，幾乎要漫到陳默的鞋尖……

“轟——！”

陳默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錘狠狠擊中。視覺和嗅覺帶來的雙重沖擊像海嘯般將他吞噬。恐懼，純粹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全身。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喉嚨發緊，幾乎要嘔吐出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猛地后退一步，腳跟絆在樓梯邊緣，身體一個趔趄，工牌從松開的指間滑落，“啪嗒”一聲輕響，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離那攤刺目的暗紅只有咫尺之遙！

就在這一瞬間，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更高層的樓梯轉角處，一個黑影一閃而過！速度極快，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一個穿著深色夾克的背影，帽檐壓得很低。那人的手臂抬起，似乎在拉緊袖口，手腕內側似乎有一小塊深色的圖案（是紋身？），而袖口處，好像閃過一點微弱的、冰冷的金屬光澤（袖扣？）。

兇手？！他剛走？！

這個認知像冰錐一樣刺入陳默的心臟。兇手可能還在附近！甚至可能看到了他！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恐懼和惡心。陳默渾身發抖，牙齒咯咯作響，他不敢再看地上的尸體和工牌，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沖下樓梯！防火門被他猛地撞開，又沉重地合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

他像被鬼追一樣狂奔向電梯，瘋狂地按著下行鍵。電梯門緩緩打開，里面空無一人。他沖進去，背靠著冰冷的轎廂壁，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汗水浸透了襯衫，粘膩地貼在身上。他按下1樓的按鈕，手指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電梯下行。狹小的空間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林薇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那攤刺目的血，那個一閃而過的黑影……畫面在他腦中瘋狂閃回。怎么辦？報警！對，報警！他哆嗦著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機……才想起手機丟了，可能就是掉在那個死亡現場！

恐懼再次升級。他出現在案發現場，掉了手機，還很可能被監控拍到！警察會怎么想？第一個發現尸體的人往往嫌疑最大！吳經理警告過不要惹麻煩……那個兇手，他會不會回來？他看見自己了嗎？那個眼神……陳默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電梯到達一樓。他失魂落魄地沖出來，跑到寫字樓外。夜晚的城市華燈初上，車流如織，行人步履匆匆，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卻又那么陌生和恐怖。他看到了街角一個紅色的公用電話亭。

報警電話就在那里。

陳默盯著那個電話亭，腳步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報警？怎么說？“我發現同事被殺了”？警察會立刻鎖定他！盤問、調查、懷疑的目光……那個兇手，那個能輕易割開人喉嚨的兇手，會不會因此盯上他？他只是一個剛結束躺平、想找份工作糊口的普通人！他拿什么對抗？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勒得他喘不過氣。自保的本能瘋狂叫囂：跑！離開這里！辭職！回老家！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轉身想逃回地鐵站的方向。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劃破了夜晚的寧靜！紅藍交替的警燈光芒，像鬼魅的眼睛，穿透朦朧的夜色，清晰地、冰冷地映照在啟明科技寫字樓巨大的玻璃幕墻上，也映在陳默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上。

警車，來了。

陳默僵在原地，渾身冰冷。他知道，他試圖逃離的、那個渾渾噩噩的“舊生活”，在他踏入十四樓安全通道的那一刻，已經徹底終結了。一個充滿血腥、謊言和未知恐懼的巨大漩渦，正以無可抗拒的力量，將他死死地吸向深淵。

他口袋里空空如也，手機和工牌都遺落在那個染血的現場。

而那雙凝固著驚恐的、屬于林薇的眼睛，仿佛就在他面前，無聲地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