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遠山和林澈悄無聲息的沿著小路靠近,潮濕的霧氣黏在皮膚上,呼吸間盡是海腥與鐵銹混合的氣味。
轉過最后一個彎,青沙灣冷藏廠的輪廓在晨霧中漸漸顯露。這是一座千禧年初的老舊建筑,斑駁外墻上,“大力發展漁業經濟”的褪色標語依稀可辨。
“正門有新鮮車轍。”林澈壓低聲音,指著泥地上兩道深深的輪胎印。車轍旁的雜草倒伏方向一致,顯示車輛是急速駛入。“不超過兩小時。”
陳遠山點頭,目光掃過廠區布局主廠房呈長方形,西側連著三間小平房,東側是已經坍塌的鍋爐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座二十米高的冷凝塔,銹蝕的鐵梯像傷疤一樣蜿蜒其上。
兩人從鍋爐房的缺口潛入。
碎裂的磚塊在腳下發出窸窣咯吱聲,林澈突然抓住陳遠山的手肘,五米外的空地上,有一排凌亂的腳印,一直通向主廠房。
“是三個成年人的腳印。”陳遠山細看完,囑咐林澈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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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主廠房鐵門的瞬間,濃重的腥臭撲面而來。
這不是新鮮海產的氣味,而是多年積累的腐敗與鐵銹的混合體。陽光從破碎的玻璃天窗斜射進來,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切割出詭異的幾何圖形。
“地上。”林澈壓低聲音。
滿是塵土的水泥地上有幾道拖拽痕跡,盡頭是一大片已經變成褐色的污漬,邊緣呈現出放射狀噴濺形態。
陳遠山蹲下身,指尖在污漬邊緣輕輕一抹,搓了搓,是血跡。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沿著痕跡向里走去。
廠房內部空曠陰冷,破碎的傳送帶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唯獨中央一片區域被人刻意清理過。
林澈打開手電,目光掃過墻面,突然停住,“陳處,看這個。”
斑駁墻面上全是血跡。
“動脈噴濺血跡。”陳遠山的聲音沒什么情緒,“高度1.2米,符合利器刺入胸腔造成的噴射角度。”
他的指尖懸停在血跡上方三厘米處,模擬著兇器軌跡,“兇手是從正面下手,刀刃向上斜刺,非常專業的殺人手法。”
今天是林澈第二天上班,饒是以前見過太多照片案例,現場版還是第一次見,一想到墻上這些是噴出來的血,他胃部一陣翻涌,早上剛吃進去的飯團險些嘔出來。
但這時陳遠山也沒空照顧林澈,他順著血痕望去,前方幾米處墻面上的劃痕被手電光照亮。
陳遠山從手機中調出周明遠遇害兇器照片比對,刀尖弧度與墻痕完全吻合。
“周明遠盡力掙扎過,第一擊被躲開了。”陳遠山用指尖描摹著墻面的凹痕,“刀刃擦過胸口劃在墻上,第二刀才命中要害。”
就在這時,林澈的手電光束掃過墻角排水溝,一個反光的物體引起他的注意。他蹲下身,拿起一個被臟水覆蓋的白色藥瓶。瓶身標簽已經泡爛,但瓶蓋上的“07”編號依然清晰可見。
他的動作頓住了。
陳遠山察覺到異樣,“怎么?”
“這個瓶子……”林澈的聲音很輕,“我見過。”
“在哪兒?”
“趙亮家床頭柜上有完全相同的藥瓶,瓶蓋上也有這個‘07’編號,是安眠藥的一種。這瓶子放在趙亮睡的右側的床頭柜上,說明他正在服用這個藥物。”
陳遠山的目光在林澈臉上轉了兩圈,他瞇了瞇眼,“你連這種細節都記得?”
林澈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迅速收斂神色,低頭佯裝檢查細節,避開他的目光,“職業習慣,我們老師說得認真觀察。”
陳遠山沒說話,但目光里的探究并未消散。
他見過很多刑警,記憶好的不少,但能精準提取并復述復雜場景中某個藥瓶細節的,絕無僅有。
“這種藥是處方藥品,”林澈迅速轉移話題,“出現在這里,證明趙亮來過現場。”
陳遠山接過瓶子,“沒錯,人不一定是他殺的,但至少證明他在周明遠死亡前后出現在這里。”
林澈點頭,卻在心里默默補充,不止如此。
他記得趙亮家那個藥瓶是滿的,而眼前這個只剩三分之一。如果兇手在殺人后慌亂中遺落藥瓶,那瓶中藥片的減少量,或許能推算出趙亮在這里停留的時間……
但他沒說。
有些秘密,不能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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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遠山的手機突然震動,屏幕亮起一條提示,【目標信號已鎖定,距離您東南方15米。】
于是兩人貼著斑駁的水泥墻小心地緩步前行。
陳遠山的后背緊貼著墻面,目光警覺地掃過每一處陰影。林澈跟在他身后半步,手電光束低垂,只照亮腳下狹窄的區域。
拐過一道生銹的鐵架,林澈突然按住陳遠山的手臂。在墻角堆放的破漁網下,一部手機屏幕正泛著微光。
兩人同時停下,屏息聆聽四周的動靜。
確認沒有異常后,林澈才彎腰撥開那些散發著海腥味的漁網,一部手機就躺在潮濕的水泥地上。
陳遠山戴上手套,指尖輕觸屏幕,趙亮的照片就顯示出來,“確實是趙亮的手機。”
他滑動一下,手機并沒有密碼,立刻解鎖。他快速滑動界面,眉頭漸漸皺起。
”微信太干凈了。”陳遠山低聲道,“重要對話都被刪得一干二凈。”
但一個備注為“外賣”的聯系人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點開后,只有一條孤零零的信息。
【周明遠查到金條的事了,必須處理掉。】
發送時間是9月9日22:20分。
兩人對視一眼,這個時間點正是魏來推斷周明遠死亡前三小時左右。
陳遠山繼續翻看相冊,里面照片不多,但有一張格外引人注目。
照片中是一桌豐盛的菜肴,看似普通的聚餐照,但在右下角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只戴著百達翡麗滿鉆鸚鵡螺的手腕若隱若現。
林澈瞳孔微縮,他立刻指著這里,“昨天在‘原色’,趙狂手上戴的也是一樣的表。”
短信記錄同樣可疑。在一串未保存的號碼下,幾條信息格外刺眼。
【這次用HS-09109990報批。】
【周明遠起疑,文件按我之前說的提交。】
看完這些,兩人陷入了沉默。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過了好一會兒,陳遠山看向林澈,“想說什么?”
“太完整了,”林澈開口,帶著明顯的猶豫,“完整得……像是精心設計好的劇本。”
陳遠山緩緩點頭,“同感。”
他捋了一下線索,繼續說,“第一,如果趙亮真是兇手,為什么留著這些罪證等我們來查?一個能把船艙現場處理得如此干凈的人,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第二,”林澈接過話茬,指向照片角落的手表,“這張照片指向性太明顯,就像……”
“就像專門為了告訴我們趙亮和趙狂有關系而拍的。”陳遠山眼神銳利。
他接著說,“第三,手機明明被人清理過,但這些‘關鍵罪證’恰巧都在。最可笑的是,趙亮昨天就失蹤了,今天手機還有剩10%的電,正好夠我們看完這些證據。”
林澈:“確實太奇怪了。”
“有人在刻意引導我們。”陳遠山的聲音很冷,“把一切都推到趙亮身上。”
林澈點頭,“或許兇手知道我們盯上趙亮,所以把現場布置成完美證據鏈,讓他成為替罪羊。”
“這樣看來,很可能的情況就是,趙亮確實受賄,但殺周明遠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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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藏庫深處傳來一聲金屬碰撞的脆響,像是有鐵桶被踢翻。
陳遠山和林澈同時繃緊神經,對視一眼。陳遠山打了個手勢,示意林澈從左側包抄,自己則緩步向前,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處陰影。
林澈貼著墻移動,他的呼吸放得很輕,耳畔只有自己心跳的悶響,就在他繞過一臺銹蝕的制冰機時……
陰影中突然伸出一只青筋暴起的手。
冰冷槍管以驚人的準度抵上他的太陽穴,金屬寒意瞬間穿透皮膚直達顱骨。林澈渾身肌肉繃緊,感受到槍口隨著自己頸動脈的跳動微微震顫。
“別動。”趙亮的聲音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嘶啞中帶著詭異的平靜。
陳遠山在黑影出現的瞬間就已經做出反應。
他的右手閃電般迅速抄起一根鐵棍,左腿肌肉繃緊準備沖刺。但就在他即將撲出的剎那,林澈因本能反應微微偏頭,這個細微的動作讓趙亮的食指驟然扣緊扳機,陳遠山不得不硬生生剎住動作。
陽光從縫隙中斜切進來,照亮了趙亮那張憔悴不堪的臉。
他的左眼布滿血絲,右眼卻半閉著,像是被人打了。而且他左耳上戴著一個微型耳機,藍色的信號燈在黑暗中規律閃爍,好似在等待什么命令。
“陳遠山,退后。”趙亮用槍管狠狠頂了頂林澈的太陽穴,后者因疼痛不自覺地悶哼一聲。
陳遠山注意到趙亮持槍的姿勢極其專業,拇指壓著擊錘,一個普通的科長怎么會這種技巧?
陳遠山緩緩舉起雙手,眼神卻鎖定住趙亮有些顫抖的手腕。在那里,一道新鮮的勒痕正在滲血。
“趙亮,”陳遠山語氣平穩,“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以為我想這樣?!”被問到關鍵處,趙亮突然嘶吼,聲音里帶著崩潰的哭腔,“你們查得那么緊,我能怎么辦!周明遠查到金條的事了,查到‘時間味道’,查到……我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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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亮今年三十八歲,大齡單身。在海關各部門輪轉,勤勤懇懇干了十年,卻始終是個小科長。
他不是沒想過結婚。年輕時談過幾個女朋友,可每次約會,不是臨時加班,就是半夜被叫去碼頭查驗。最長的一段感情維持了八個月,最后那姑娘哭著說,“趙亮,在你心里工作比我重要,那你和工作結婚吧!”
后來,他索性不找了。
可命運沒放過他。
半年前,他母親查出肺癌,醫生隱晦地說,“老太太時間不多了,讓她開心點吧。”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拉著他的手,渾濁的眼淚往下掉,“媽不怕死,就怕走之前,看不到你成家……”
趙亮低著頭,不敢讓母親看到自己通紅的眼眶。
他哪有錢結婚?哪有錢買房買車?哪有錢給母親治病?
就在這時,他調到了海關監察科,一個要面對諸多誘惑的崗位。
趙狂找上門的那天,下著大雨。
“趙科長,幫個小忙。”趙狂笑瞇瞇地遞來一個牛皮紙袋,里面裝著五萬現金,“這批貨手續齊全,合理合規,就是趕時間,您行個方便。”
趙亮第一次收趙狂的錢時,手抖得連袋子都沒拿穩。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腦子里全是母親痛苦的樣子和醫院催繳的賬單。
五萬塊,對他來說是一筆巨款,可對母親的病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
“就這一次。”他對自己說,聲音低得像是怕被誰聽見。
可很快,趙狂又找上門,這次帶的不是現金,而是一個女人,林妍。
林妍很美,不是那種張揚的美,而是溫婉的、帶著書卷氣的漂亮。她說話輕聲細語,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趙亮從沒接觸過這樣的女人。
她會在深夜他加班時,提著保溫盒來送湯,說:“亮哥,別太累”;會在下雨天開車來接他,溫柔地替他擦掉肩上的雨水;她甚至主動去探望他母親,坐在病床邊,握著老太太的手輕聲細語地聊天。
“小妍啊,我們家趙亮要是能娶到你,真是祖上積德了。”母親拉著林妍的手,笑得合不攏嘴。
那一刻,趙亮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
林妍不只是溫柔,她還“懂事”。
“亮哥,趙總說這批貨很急,你能不能……通融一下?”林妍靠在趙亮肩頭,指尖輕輕劃過他的掌心。
趙亮猶豫了。
可當他看到母親終于住進了VIP病房,看到父親不再為醫藥費發愁,看到林妍期待的眼神……
他簽了字。
這一次,趙狂給的“謝禮”不是現金,而是一套市中心的大平層,房產證上寫的是趙亮父母的名字。
“亮哥,以后我們結婚,就不用愁房子了。”林妍靠在他懷里,輕聲說道。
趙亮沒說話,只是抱緊了她。
漸漸地,趙亮發現,自己已經沒法回頭了。
林妍開始教他更多“技巧”,讓他“幫更多忙”。
每一次,林妍都會柔聲安撫,“亮哥,這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
趙亮信了。
他甚至開始享受這種生活。母親的病好轉了,醫生說可以出院修養,定期化療即可。父親終于不再嘆氣,逢人就說兒子有出息了。林妍對他的依賴越來越深,并且有一天告訴他,她懷孕了,他們馬上就會有一個孩子。
他覺得自己終于活得像個人了。
直到周明遠查到了那批貨。
“亮哥,周明遠必須消失,否則你的一切就完了。”林妍的聲音依舊溫柔,可眼神卻冷得像冰。
趙亮愣住了。
“你是讓我……殺……殺人?”趙亮聲音發抖。
林妍笑了,指尖輕輕撫過他的臉,“亮哥,你早就沒有退路了。”
那天晚上,趙亮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抽了整整兩包煙。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穿上海關制服時,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兒子,記住,穿這身衣服,要對得起良心。”
可現在的他,哪還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