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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環翠峪之戀

01

我是帶著一顆破碎、孤獨的心和醫生的死亡判決書上路的。曾經三年的愛情,竟然經不起一個三流歌手的無知引誘,在一瞬間就土崩瓦解,煙消云散。海誓山盟,不過是后工業時代的復古游戲而已。她走了,在中秋月圓的那個晚上,仿佛天上的一道流星,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生命中的又一個黑夜接踵而至。胃癌晚期,這對我似乎是一個荒誕的寓言。還有三個月,醫生悄悄對人說時,我聽到了。于是我逃出醫院,獨自上路了。我不想將靈魂和身體留在那毫無意義的地方。我屬于泥土,我去歸還泥土;我屬于山林水澤,我應去皈依山林水澤。

當時我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但我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中選擇了西。我向西走,那是太陽涅槃的地方,也應該是我生命的老家呵。

乘了一段火車,在一個山水相連的小站,我下了車,那地方叫濱角。我在濱角小鎮停留了兩天后,獨自向西邊的山中走去。我隨身的行囊很簡單,洗漱用具外,是幾件單衣,再就是幾支鉛筆,一個大筆記本和一部《金剛經》。

我一點也不覺得死亡有什么可怕,我只是想讓生命在最后的時刻消失得不太俗套,不太枯燥乏味,縱是沒有太陽的悲壯,也總該在最后時刻顯現出生命的本色和從容。生命降臨的時候,我沒有選擇時間和地點的權利,但死亡卻不同,這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一件事情。

我走到環翠峪的時候,天已黃昏。在一條清澈小河的石橋邊,我遇到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離得還很遠,我就看到了他。山中人少,所以人比樹木更吸引目光。我走到老人身邊,在另一塊石頭上坐下。他說:“轉過來啦?”我答:“轉過來啦。”而后我問:“有住處嗎?”他說:“這里沒店,要住就家去。“于是我就跟老人走。過了橋,我看到半輪月亮倒映水中,那是一種無比高遠清明的感覺。經過一座山門斑駁的小寺院,在一片竹林的邊緣處,依山崖有幾間平房。沒有院墻門戶,只有一條狗疲憊地叫了幾聲,算是到家了。老人對亮著燈的屋里喊:”娟子,來客了。“就有個年輕女人從屋中走出來,對我打量了幾眼,而后便去打了盆水,拿了香皂毛巾過來說:”你洗洗吧。“聲音很輕,仿佛是風中的落葉。

晚飯就在屋前的院子中吃,烙饃、雞蛋炒辣椒,綠豆稀飯。飯菜端上,女人便消失了。只老人一人陪飯。我說叫她一起來吃吧。老人說,山里女子,不陪客人吃飯的。老人姓毛,那女子是他孫女兒。老人沒問我是干什么的,看來這深山中也是常有旅游者造訪,常有人在此食宿的。我也沒與老人討論食宿的價格費用。對于一個生命進入倒計時的人,是不用再計較平時很認真的一些東西了。

有一種鳥的聲音在朦朧的竹林中連續不斷。咯咯--嗒--唔,咯咯--嗒--唔,我問老人,這在叫的是什么鳥?老人說這鳥在山里叫它“胡(喚)哥“。有一個古老的傳說:有一富家小姐愛上了為她家打長工的窮小伙子,倆人私訂終身。富人發現自己女兒與一個長工相愛,便將這窮小伙趕走。但相愛的男女還是設法幽會,并且約定端午節夜里私奔。可就在他們將要逃走的頭一天,富人勾結官府,羅織一個罪名將小伙子抓去,后來害死在獄中。那小姐卻不改初衷,絕食而亡,死后化為鳥兒,便在端午節后的夏夜喊著“哥哥--等--我,哥哥--等--我”,整夜啼鳴不止……

02

那夜,在娟子收拾得干凈舒適的房間中,我卻失眠了。那“胡哥”的聲音在寧靜的山峪中,清脆凄然。也許,是人們知道世上難得真正的愛情,所以才在一只鳥身上寄托了如此悲切的希望吧!

第二天清晨,小寺院的鐘聲響了一陣。清越的鐘聲之后,天剛蒙蒙亮,屋后山崖上,竹林中的各種鳥兒便唱成一片。它們與“胡哥”不同,它們是快樂的,它們是太陽的崇拜者。而“胡哥”屬于夜晚,屬于月亮和星星。

從屋里走出來,我走進竹林中,深深地呼吸著這山中的空氣。我覺得胃部并沒什么特殊感覺,只是著意一想,有一種沉沉的不適。死亡雖是每一個生命最后都須抵達的驛站,但能自由地呼吸、行走和寫作,畢竟是一件更加誘人的事情。

在竹林深處,我發現有一座兩層的小竹樓,但已十分破舊了。樓下的一層沒有門窗,只有三面竹墻,里面放了些破桌破椅之類的東西。我沿著一邊的竹梯爬上竹樓,看到里面似乎曾經住過人,有竹床,床上還有一頂帳子。靠窗的地方,有一張木桌和一張竹椅。站在二樓向遠處望去,竹林中一層乳白的薄靄。在氤氳的霧氣中,有晨鐘暮鼓傳送的小寺院若隱若現。周圍四面青山,如一位母親環攏的雙臂,將這里的一切擁在懷中。

我不知自己在竹林中逗留了多久,直到娟子在身后喊我回去吃飯。在清晨的陽光中,我看清了娟子。她長得和她名字一樣,有一種說不出的清秀,也許是因了這山中的風、山中的水,還有這竹林的云靄吧,才蘊生了她。無法用漂亮或美麗這樣的城市語言去形容她,她身上透出的是一種山林中獨有的氣息。吃早飯的時候,我試探著問那老人,竹林中的那間竹樓,是否愿意出租?老人說行啊,原來有個畫畫的女畫家,在那租了半年,上月才走的。我伸手從口袋中掏出5張百元幣遞給老人,說這算我預付的房錢和飯錢吧。老人接過錢,看了看我,從中抽出一張,將其余4張又遞給我,說我收你100元,算一個月的食宿費吧,一會讓娟子去給你收拾一下,天熱了,反正也不用添多少東西。

03

竹林清幽無比,除了鳥鳴聲和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一日三頓飯是與娟子祖孫倆一起吃的。有時我因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忘記了吃飯時間,娟子便會來叫。我們說話很少,但在飯間的閑談中,還是知道了她及家人的一些情況,她初中畢業后,在一所私立醫校就讀,但沒等畢業就退學了。原因是她的父母經營一間竹器廠,在一次往山外送貨時遇車禍雙雙身亡,年近古稀的祖父也因此打擊病倒在床……后來,她與一位初中同學結了婚。她要照顧年邁的爺爺,所以迎那男的來山中生活。但她的婚姻僅僅持續了半年,那男的便一去再沒回來。老人說:“苦了娟子這孩子啦,都二十六、七的人啦。讓她走她又不走,我又死不了……”娟子聽爺爺如此說,便生氣地叫:“爺爺!”老人便不再言語。

我感到胃部真的在隱隱作痛。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際遇,有不同的苦。人們尋找歡樂,渴望歡樂,那是因為身在苦中。歡樂是什么?如果苦是一棵樹,那么歡樂就是它的花朵;如果苦是一池湖水,歡樂便是偶然在湖面上被激發出的漣漪。這花朵或漣漪,因為短暫,因為脆弱,所以才讓人向往和迷戀。

一天,天空飄飄灑灑地下起小雨,我正站在竹窗下眺望著遠近的山巒樹木,忽聽在竹林的另一邊響起一陣歌聲——

我時常漫步在小雨里,

在小雨中尋覓。

小雨像一首飄逸的詩,

常縈繞在我心里。

在沒人的雨中更顯得孤寂,

可我臉上并不流露出痕跡,

每當小雨飄過都喚起我的回憶

循著歌聲,我看到娟子打著一把紅白藍三色相間的雨傘,在竹林邊踱步。“娟子!”我不由自主地脫口喊了她一聲。她抬頭看到我,便向竹樓這邊走來。她與爺爺一起在路邊經營一間小百貨店兼茶棚,平時總是守在店中的。

娟子沿著竹梯走上樓,問:“有事嗎南哥?”我說沒事,只是聽你唱那首《小雨》,很喜歡,那也是我愛唱的一支老歌。她笑著“噢”了一聲。進到屋里,我讓她坐在椅子上,我則坐在床上,因為屋里沒有第二只椅凳。她說,你是作家?我說算是吧!她又說,你寫小說?作家都喜歡躲在沒人的地方編故事。我說,我不編故事,我在寫我自己,寫我自己的一生。她睜大迷惑的眼睛看著我,說寫一生?你這么小,就要寫回憶錄?我說一生是沒有長短的。從生到死,有的會長些,有的會很短……她把眼光移向窗外,竹林在細雨中發出沙沙的響聲,她幽幽地半天才說,我看出來了,你有心思的。

04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些。含黛的遠山在雨霧中若隱若現。看著娟子坐在窗前的身影,我有些恍惚,仿佛這是在某闕宋詞或某幅古畫中,而不是現實的世界。我們都沉默著,很久都不說什么。后來還是我問她:“娟子,平時你喜歡做什么?我是說沒事的時候”。她回頭看著我,想了想說:“聽點音樂吧,有時也看點閑書。”我又問她聽什么音樂?她說,有時聽盛中國的《梁祝》,有時聽理查得·克萊德曼的現代鋼琴,也喜歡凱麗·金的薩克斯尤其是《回家》,百聽不厭。有時也聽聽蔡琴和鄭智化,偶爾也聽崔健……

我不能不對這位山中女子刮目相看了。在這最能勾通人類心靈的音樂方面,我們是如此相像,她喜愛的幾乎都是我喜愛的。我的內心深處,漸漸涌起一縷莫名的沖動,想不到在這山峪竹林之中,在我的生命即將消失之際,竟能遇到一位紅顏知音……我不由自主站起身,那一瞬間的沖動讓我忘了自己是個病入膏肓的人,竟想要上前將她擁入懷中。但在還沒走到只有三步遠的她身邊時,我心中就猶如冰水澆頂般清醒了,身子轉了一下,在窗前站下,眼中卻不由涌起一層淚霧。

娟子一定感到了我的異常,也站起身,走近我問:“南哥,你怎么了?”我答非所問:“把你的磁帶讓我聽聽好嗎?”她說:“行啊,我去給你拿來。”

娟子下了樓,打著傘在雨中不見了。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聲,我則一遍遍告誡自己:“老南啊,千萬不能自作多情,不能陷入情網,死神就在不遠處等著你吶,你要做的事情是寫作,是抵達最后一個目標。”

當娟子從雨中走回來,將幾盤磁帶和一個便攜式收錄機放在我桌上時,我已能十分客氣地向她致謝了。我看出娟子的目光中有一絲憂傷和失望。但為了不把自己的傷痛留給她,我只能這樣。娟子走后,我在她送來的磁帶中挑出蔡琴來,我喜歡她那有點沙啞蒼桑的聲音。在我取出磁帶時,從磁帶盒中掉出一張小紙片,上面是幾行用鉛筆寫的娟秀小字:

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

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

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意。

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這是宋代號幽棲居士的朱淑真的詞《蝶戀花》,因為那詞的末句“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是我在中學時代背誦過的。這首詞是娟子過去抄的?還是新抄了專門讓我看的?詞中傳達的心思,我明白,但我卻只能佯裝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

05

從此以后,娟子對我的情義和關愛,一日甚是一日。一日三餐,她都盡力做得美味可口。知道我愛吃鹵面,她便想法去做。又因我無意中說想吃海帶,她便托人從山外買回來。一天黃昏,本來晴好的天氣驟然變化,竟下起了冰雹,氣溫也降了下來,娟子將她自己用的毯子送來給我……發現娟子變化的,首先是她的爺爺。老人那有些渾花的眼睛,在飯桌上一會看我,一會看自己孫女,并且不住地點頭……可是,這在常人求之不得又近在咫尺的愛情和幸福,我卻不敢去取一絲一毫。我知道這會讓剛剛看到生活之光的祖孫倆多么難過甚至絕望,可我又能有其他更多的選擇嗎?

身上蓋著娟子送來的毛毯,我卻在這幽靜的竹樓上徹夜失眠,輾轉反側。也許我應該將實情告訴娟子,讓她心灰意冷;也許我應該繼續西行,讓生命在路上慢慢消失;也許……我想到了般若寺的惠通和尚,也許我可以向他訴說,從他那里尋求一個圓滿的方法。

第二天,在寺院的晚間課誦之后,我在夜色中敲響了惠通住持方丈室的門。我們有過幾次接觸,相談也融洽,可以算是熟人了。當我跨入室內時,正在蒲團上用功的惠通微微有些吃驚:“南先生這么晚來,有什么事嗎?”我毫不隱瞞地向他講了我的事情,請求他的幫助。惠通沉思片刻之后,對我說:“南先生,你既是研讀過《金剛經》的,不知是否明白其中真意?”我答:“特請和尚指教。”惠通說:“其實也是很平常的道理,一切都在變化中,一切都非永恒,所以對什么都不可太過執著。人世之中,生命最可寶貴,而情愛又居于生命之上,故有人寧可舍棄性命,卻放不下情愛二字。你的苦痛,說明不僅是那女子用情于你,你也在內心中用情于她。你若無情于她,大可一走了之,又何用自苦?因此路有兩條,由你選擇:要么舉慧劍斬斷情絲,要么與有情人結為眷屬。前者我可助你一臂之力,后者嘛,便非我出家人應管之事了。至于你的病,我看倒未必就那么一定,所謂絕癥,即非絕癥嘛。這是佛祖教給世人的辯證法,你何不用此法療病療傷呢?境由心造,有時病癥也是由心所造的呀!”

惠通和尚的話嘎然而止,在蒲團上跏趺合十,似乎入于禪定之中。我心中一時搖曳不定,便悄然退出,沿原路返回。遠遠望去,卻見竹林深處的竹樓上亮著燈光。當我走上樓去,卻見娟子坐在桌前,滿臉的淚水。桌面和我的本子上,也是淚痕斑斑。見我進來,娟子站起身,她擦著眼淚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東西。我見這里亮著燈,就過來看看……南哥,以前我一直認為天底下自己最苦,想不到你……”。我向她努力笑了一下說:“娟子,你看了也好,我一直不知是否應該告訴你,你看,我是一個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人……”娟子沒讓我說下去,她從背后抱住了我,哽咽著說:“南哥,我不管你還有……多少天,對我來說,能有一天……也知足了。”

娟子離去后,我關了桌上的臺燈,默默地坐在窗前,望著高遠夜空中閃動的星光,聆聽著竹林中夏蟲的嘶鳴。奇怪的是,每夜都叫個不住的“胡哥”竟沒有出現。我耳邊卻響起惠通和尚的聲音:“要么揮慧劍斬斷情絲,要么……”。我想,我必須下一個決心了。我的選擇其實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絕情而去,我不想在指日可待的一天,讓一個經受過打擊的女人重新陷入一場新的悲劇之中。

于是,我重新扭開臺燈,坐在燈下給娟子寫信。在這封也許是遺書的信中,我告訴娟子,在我生命的最后時刻能到達這樣一個世外桃園般清幽的地方,能遇到一個她這樣的知音,還有爺爺和惠通和尚這樣的不凡之人,我內心充滿了感激之情。但我卻必須把我的命運帶走,帶到我生命消失的地方去……

次日天還沒亮,我收拾了一下簡單的行裝,將信和500元錢壓在幾盤磁帶下,悄悄地離開了竹樓,離開了環翠峪。當寺院的晨鐘響起時,我已走在山外西去的路上了。

06

當我重新來到環翠峪的時候,已是冬天。我不知是因為追懷往事,還是對那個叫娟子的女子和她須發皆白的老爺爺深深負疚在心?總之,我重返環翠峪是要找到娟子,向她說明我當初的逃避和不辭而別。

那天清晨我留下書信,獨自西去之后,并沒有在三個月的時間處與死神相逢。我在一周后到了西安古城,而后又南行到了終南山中。我知道終南山自古以來就有許多高人大德在此結茅修行,遺跡故事頗多。我在山中找到一個山洞,里面有床板,還有鍋灶、炊具之類,洞門前的平地上還種有玉米、紅薯、蘿卜、蕃茄等莊稼蔬菜。洞的主人自稱老明。我見到他時他披著長發,只穿一條短褲,赤著雙腳,弄不清是僧是道。他見我來,就拍著手說:“哈哈,做夢有人來,真就有人來。你來了,我得走了,這洞就歸你了。記住,我是第15代洞主,你是第16代。記住,有了第17代洞主來,你才能走,記住,哈哈……”。

老明——第15代洞主走后,我就成了新洞主。在那里我開始最簡單的生活:取山泉水,撿拾林中枯枝干草,熟食則煮玉米、紅薯,生食則蕃茄、蘿卜。不知不覺過了很久,具體時間我已不知道了,我想三個月肯定有了,但我不再算計時日。我白天坐在洞前的松樹下寫作,晚上天黑之后睡覺,完全成了一個自然人。雖然也偶有游人或山民來此,但基本上構不成對我的干擾。直到有一天,有一個年紀50多歲的漢子走到洞前,見了面便向我下跪行起大禮,口稱是老明讓他來接替我的,他叫韓小寒。我這時已將那個大筆記本寫完了,帶的鉛筆也已用完,我想既然死神不與我相會,那我就下山吧。于是我這個第16代洞主,向17代洞主如老明那樣如此這般胡說了一通后,便下山了。

到了西安城內,城里人見了我就像看怪物一樣,我自己在一面玻璃門上一照,也不由笑了。我完全是個野人模樣,頭發不說,胡子都有一尺多長。衣服不算襤褸,因為在山中基本不穿,但鞋子是沒有了,赤著雙腳——他們哪里知道,我可是終南山中剛卸任的一代洞主呀!我進了一家浴池,先理了發,洗了澡,又讓浴池主人去為我買了一套秋裝鞋襪穿了,而后去飯店吃了頓數月來第一次“人間煙火”的飯菜。再后,我便坐車回到了鄭州,到我被判死亡的那家大醫院檢查。折騰來折騰去,最后的結果十分俗套:一切正常!當我將當初的診斷書讓那位德高望重的腫瘤科主任看時,他半天不言不語,后來又語無倫次地嘟囔:“沒錯呀,真不可思議,誤診?不會呀……”。

然而,我雖然逃過了死神的追蹤,但我重返環翠峪卻遭遇了更大打擊:我終于失去了也許是此生中惟一可以成功的愛情。我看到竹林深處的竹樓依舊,但山崖邊的平房卻換了主人。我問他們原來的房主哪去了?老婦人說,我也不太清楚,聽說老頭病死了,他有個孫女,去南方什么地方了……我又去般若寺找惠通住持,我想他一定會告訴我更多的東西。但接待我的是一個年輕僧人,他說:南先生,我師父上個月圓寂了。他臨行之時說,有位南先生也許會來找我,到時你把這首詩偈給他。看來老師父真是修行得道了,早已料到你會來。說著,年輕僧人從一本經書中取出一張宣紙遞給我。只見紙上用毛筆寫著:

人生到處何所似,恰如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爾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走出寺院,我在竹林中久久徘徊著。我明白惠通法師將蘇東坡這幾句詩偈轉述給我的意思。人生猶如掠鳥飛鴻,不過是偶爾來去,在融雪的泥地上留下一些爪痕罷了。但我還是無法止住心中的悲傷!我知道我只是一個在塵世中有著七情六欲的凡人,我渴望生活,熱愛生命,尋找著一份純真的愛情。我承認我的放棄,我不后悔。如果當初的情景再現,我還會選擇放棄的,因為愛不僅僅是為了得到,更應該是給予。因為我擔心自己無力給予,所以才選擇放棄,才拒絕接受的啊!

并且,放棄還證明著我曾經短暫地擁有過。

娟子,你我都沒有錯。

在蒼茫的人世間,我們能夠相逢,已是難得的一份緣。

07

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那么,我如今的尋找,是不是一份為了忘卻的紀念呢?我自己不能回答自己。

(1998年,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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