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出家
書名: 和烏鴉一起飛翔作者名: 南北王本章字數: 5194字更新時間: 2025-06-18 20:09:48
01
不久前,幾位文友相約到位于河南登封的嵩山風景區游玩,在游覽了少林寺、竹林寺、法王寺等知名寺院后,同行的兩位女士提議去永泰寺看看,因為永泰寺是1400多年前因一位公主在那里出家而得名的,是中國最古老的女眾道場,名揚海內外。
那天細雨霏霏,我們一行人沿著彎曲的山道來到永泰寺前,當我們正在觀賞新修的山門建筑時,從里面走出兩位僧衣光頭的年輕比丘尼。其中一位面容姣好端莊的比丘尼十分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一時又想不起。那位比丘尼看到我們,也愣了一下,而后低頭急急走去。我問身邊的女詩人肖蘭:你看剛才那位比丘尼像誰?會不會是麥琪?肖蘭一拍腦門叫起來:哎呀,就是麥琪,不錯!可她怎么會在這里呢?聽說她在四川呀!于是,我和肖蘭急忙去尋找,見她們進了北邊的一個跨院,院門上掛著游客止步的木牌。我與肖蘭來到寺院里面,在客堂中向知客師請教,說我們是來找一位叫麥琪的朋友的。知客師搖頭說,這里沒有你們要找的人。我們向她描述了麥琪的容貌長相后,知客師說:哦,那是前天來此參學的,叫妙英。聽說她家是河南的,文化很好,會寫詩什么的,俗家似乎姓胡。肖蘭聽了忙說:對,就是她。她原名叫賀穎。繼而我們一起求知客師帶我們去見見她。開始知客師不答應,后來看了我的記者證,才答應去找妙英說一下,看她愿不愿見我們。
知客師去了,我們坐在客堂中焦急等待著。過了許久,知客師回來了,一邊搖頭一邊將一張紙條遞過來,接過紙條,只見上邊寫著:麥琪已死。妙英向諸位施主致意。
但一種想要了解昔日詩友的強烈愿望支配著我,當朋友們離去后,我在附近的一家賓館住了下來,經過數日的苦苦等待,終于見到了麥琪,并進行了一次長時間推心置腹的交談。返回鄭州后,我又進行了多方了解和采訪,終于揭開了這位女詩人何以離塵出家的前因后果。
02
麥琪原名叫賀穎。麥琪是她發表作品時常用的筆名,時間久了,大家便忘了她的本名而以筆名相稱。我們是在一次筆會上認識的。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又有共同愛好,所以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
麥琪生于1970年。她爸爸是一個區武裝部的干部,媽媽是一家幼兒園的園長。麥琪的母親雖從事幼教工作,但在音樂、詩歌、繪畫等方面的修養很好,家里有鋼琴,還有很多書。麥洪也許是受她媽媽的薰陶吧,很小就有藝術天賦,特別是在詩歌方面更有靈氣,中學時代就有作品發表,到讀大學時,不但擔任了中文系羽帆詩社的社長,而且還出版了詩集,更有詩作被翻譯到國外,在當時的大學校園中是十分引人注目的,連一些教授講師也都對她刮目相看。
麥琪大學沒畢業就已成了名,省、市詩歌學會、作家協會都吸收她為會員,甚至還擔任理事。在校園女詩人、才女的光環下,麥琪仿佛驕傲的公主,校園中那些自作多情追求她的男生們,在她眼中不過是眾星捧月的小星星而已。
讀大三的那年暑假,她應邀去信陽參加雞公山筆會。我與麥琪就是那時認識的。作為風華正茂、活潑漂亮的美女詩人,麥琪自然而然地成為人們注目的一道亮麗風景。我發現在所有參加詩會的人中,麥琪對30多歲的青年詩人、某雜志常務副主編白洪最感興趣。他們常常在晚飯后大家聚在一塊狂歡胡鬧時,悄悄走出去散步。在筆會組織采風旅游時,他們兩個也往往避開眾人,雙雙結伴而行。詩會還沒結束,人們就已議論紛紛——白洪與麥琪戀上了。但大家也都知道,白洪早已結過了婚,并且女兒都上幼兒園了。只是不清楚麥琪知不知道這些。
麥琪大學畢業后,在白洪的幫助下,順利進了白洪已升任主編的那家雜志社,成為一名編輯。作為一對浪漫的情人,終于可以朝夕相處,可以在一塊天空下生活了,但他們之間的危機卻也出現了。
麥琪畢業來到白洪身邊,對于白洪的婚姻狀況當然是早有所知的,但浪漫的女詩人毫不在乎,認為有了愛情就有了一切。況且,她深深被白洪的才華和成熟男人的氣質所吸引,加之白洪也兌現了畢業后為她安排一份理想工作的承諾。白洪對麥琪也是真心喜愛的。麥琪青春四溢的浪漫氣息和靈秀現代的詩句,特別是寫給他的那些柔情似水的情詩,都讓他陶醉不已。自然而然,他們在城郊租了一套民房,安置了一個愛的小巢。
對于麥琪來說,這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在不上班的時候,她讀讀書,寫寫詩。有時白洪會來,他們一起做飯吃,一起去戀歌房唱歌,在傍晚的夕陽中,他們也會手挽手在村邊的稻田邊或樹林中散步。當然,他們也瘋狂做愛,一次剛結束,又來一次,直到大汗淋漓,耗盡了所有的氣力為止。然后兩人相擁而眠。后來,麥琪懷孕了,她問白洪怎么辦?白洪開始是驚喜,繼而便沉默不語,最后他十分無奈地說,看來只有做掉了,無論為你還是為我著想,都只能這樣……在麥琪的人生經歷中,這是她承受的第一次苦痛。當她面對婦科醫生冷漠甚至有些鄙視的目光,當她驚慌不安地走上手術臺,她覺得是在走上絞刑架。當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她身體中涌動,當她感受到一個小生命被毀滅掉了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人生中最寶貴的階段已經在手術臺上結束了。而對白洪的愛情,在她走下手術臺之后,漸漸被一種怨恨所代替。
03
麥琪自經歷了一場手術臺上的痛苦之后,她開始對白洪與她的這種浪漫情人關系進行反省。白洪從來不對他們的未來作任何承諾,他說他的妻子正在美國讀研,并要他去陪讀。他們將爭取在美國拿到綠卡……一句話,他不可能為了麥琪而放棄出國的機會。麥琪高傲的心感受到了自己的可憐和卑下。
次年秋,省有關部門組織一批新聞記者組成報道組,對本省周邊縣市,特別是貧困山區、老區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巡回調查報道,麥琪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了。她想換一下環境,換一種心情。在貧困的邊遠山區,麥琪采訪到一位山村教師與當地一山里姑娘相愛的故事。那個山村在豫西南伏牛山深處,四面環山。那位年青的山村教師本是一名城市去的青年志愿者,一年后就可以返城的,但他與村中一位姑娘相愛后,卻主動要求留了下來。由于交通不便,山中許多人一生都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樣子。山中很窮,他們參觀年輕教師的新房時,發現石砌的房子中,只有一張木床和幾件沒有油漆的桌椅,幾乎沒有一件象樣的東西。但山中的景色很美,雖是秋天了,卻仍是山花爛漫,山溪奔流。她問那年青的志愿者:你在這里幸福嗎?他說,我擁有了一份純真的愛和一份自己熱愛的事業,很滿足。幸福不就是一種內心的感受嗎?你看,我現在正感受著一種因滿足而充盈的幸福!
麥琪聽了這句話,竟感動得淚流滿面。
在報道組回到縣城休整的一次聚會上,麥琪喝多了酒,并且表現得很傷感,她淚眼迷離地對身邊的幾位男士說,我想結婚,有人愛我嗎?有人愿意娶我嗎?這時一位一直在關注她的高大男子向她走了過來,先拉住她的手,繼而擁抱了她。這個男子就是后來做了她丈夫的那個人,他叫年勇,是報道組的副組長,某省報記者。
04
1995年元旦,麥琪與年勇舉行了婚禮。年勇的父親是一位副省級干部,母親是某大學教授。他們對兒媳還是欣賞的,只是對麥琪婚前的戀愛史及與兒子的閃電式婚姻不太滿意。麥琪與年勇的結合,似乎感情的因素屬于次要。麥琪要的是一種生活的安全感,一種依托;而年勇要的是麥琪的漂亮和才名,他們在各取所需。
結婚之初,麥琪是滿足的。住房寬敞,裝修豪華。為了不讓他們為日常家務耗時費力,年勇的母親親自為他們找了位中年遠房親戚當保姆。這樣,他們無論是在自己家還是在雙方父母家中,都十分輕松自由。麥琪也努力忘記她與白洪的那段戀情,因為在她參加為期三個月的巡回報道返回之前,白洪已去了美國,臨別他們僅通了一次電話,連面都沒見。
但是時間不長,麥琪便發現一個情況,那個叫任紅英的中年保姆實際上是年勇母親派在她身邊監視她的。她有一次中途返家,開門進屋后聽到保姆正在打電話,說:沒發覺她給美國通電話呀,也沒見她與別的人來往……保姆回頭見她站在門口,驚得話筒都掉在地板上,臉脹得通紅。麥琪對這個保姆笑笑說,你給誰打電話呀,這樣緊張?保姆結結巴巴地說,沒……給我家里……不……是我老鄉……后來麥琪將這件事告訴了年勇,不想年勇竟說,你可是我引為驕傲的女詩人呀,可不要變成個多事婆!麥琪要辭退保姆,年勇說那要征求他母親同意。
麥琪終于看到了自己在這個家中的地位:她是丈夫對外炫耀的一只花瓶,是連一個保姆的去留都無僅決定的傀儡,是被當作不安定分子而受監視的對象。
麥琪又一次淚流不止,她驕傲的心又一次受到重重一擊。她明白自己在這個家庭中根本就沒被接納。不是因她婚前的戀情,而是雙方家庭地位的不平等,是古老封建的門當戶對思想在起作用。想到此,麥琪作出了又一個決定:不能擁有的,就堅決放棄它。她的心靈是高貴的,她要用放棄去維護自己的尊嚴。可是令麥琪沒有想到的是,當她將離婚協議書放到年勇面前時,年勇竟說,我不同意。你這么漂亮的女詩人,怎么著也得為我生下個一男半女再走呀,我老爸老媽還等著抱孫兒呢!
望著這個在自己感情最低迷時說娶自己回家的男人,望著這個男人現在滿臉公子哥的無賴相,麥琪狠狠地甩了他一個耳光,然后奪門而出。
從此,麥琪沒有再回過那個所謂的家。
05
麥琪從家中出走后,年勇曾數次找到麥琪,要麥琪回去。麥琪說,謝謝你在我感情最黑暗時拉了我一把,但我出身寒微,配不上你的家庭,咱們本來就無感情基礎,又何必勉強呢?年勇后來又通過麥琪所在雜志社接替白洪的那位新任主編,來做麥琪的工作。見麥琪堅決拒絕,新主編便說,麥琪,你應該比我明白,你這樣堅持下去,不但對你自己不好,甚至我也要受影響。不說年勇在省里新聞界、文化界的能量,我們可都是在他老爸手下混飯吃的呀——麥琪沒等他說完,就笑著站了起來,她說我明白了,主編大人。從現在起,我辭職啦!然后揚長而去。
像一個在空氣中飄來飄去的氣球,似乎很美麗很龐大,但麥琪知道自己是空的。人們并不會真的看重你,只不過把你當成一件玩具罷了。麥琪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
愛情,家庭,理想,事業……一切都是這樣的不可靠。
她有了一種幻滅的感覺。
那年8月,麥琪應邀去四川成都參加杜甫草堂詩會。詩會結束時,家住成都的詩友娟子留麥琪多玩幾天。娟子的嫻靜清定讓麥琪暗自稱奇。在與會的女詩人中,娟子猶如一株水中荷花,散發著與眾不同的清幽之氣。后來麥琪住進娟子家時,才知道娟子的家是一個佛化家庭。娟子的父親是成都某大學資深教授,著名佛學家。她母親則是一間居士林的林主,成都佛教界的知名居士。受父母的影響,娟子也早在幾年前便拜師昄依了佛門,法名慧娟。在娟子家里,麥琪第一次看到娟子爸爸書房中那么多的佛學書籍,知道了佛教乃佛學之教育的道理。當她讀了娟子送她的《釋迦牟尼傳》、《向知識分子介紹佛教》和《正信的佛教》等書后,她突然感受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震憾了她。佛門,原來她認為僅僅是燒香叩頭的地方,甚至認為那是一些沒知識的人搞鬼神迷信的地方,卻原來應該是一座學府,是研究學問,探討人生真理的場所!
人,為什么生存?又該怎樣生存?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人生中有那么多的苦,為什么還要繼續?死亡,是每個人生命的終點,誰也無法逃避,那么,怎樣的死亡才是有意義的?
麥琪的頭腦中翻滾著無數的問號,生活中的種種經歷也一件件重現眼前,她失眠了。
……
兩人坐出租車來到位于成都南郊的鐵像寺。娟子與里面的人很熟,與佛學院的好多學生——女尼們也都認識。當麥琪處身這幽靜的古建筑群中,一個個身著黃袈裟的女尼從身邊飄然而過,仿佛自己走進了某部電視劇中,因為她只在一些電影電視劇中看到過這情景。看看旁邊的娟子——她在這里則被稱為慧娟,看看那些安靜飄逸的尼姑,不由生起向往之心。她問娟子,沒出家的人來這里上學收不收?娟子說,絕對不收,這里只收已出家的。
……
06
從成都返回后,麥琪主動在一家酒吧中約會了年勇,向他表示自己要出家求學的決定。但年勇根本不信,說你不要嚇唬我。麥琪說,我決心已定,還是讓我們和和氣氣結束這段已死的婚姻吧,你若不信,我可以馬上將頭發剪掉!說著麥琪站起身,徑直往酒吧對面的美發廳走去。就在美發廳小姐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時,年勇追了過來,對麥琪說,你不要剪了,我答應你就是……說著將麥琪從美發廳里拉了出來。
金秋十月,是許多青年男女喜結良緣的月份,麥琪卻與年勇辦了離婚手續。離婚時麥琪什么都沒要,只將自己的一些日記、詩稿和書籍,交給一位好友保管,其他一概不取。她說那些身外之物,對她已不重要了。
離開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時,麥琪與年勇訂了君子協定,不許年勇將自己的情況告訴任何人。年勇不知為什么竟哭了,他望著這個曾是他妻子的女人,感到不可思議。他知道此一別,雖非生死之隔,但卻是再見無望了。他無奈地向她點頭保證。
麥琪走了。她向父母說,她在成都聯系到一家單位,要去那里上班。父母沒阻攔她。他們知道自己的女兒,她決定的事,誰也攔不住的。
麥琪走時,沒有向我們這些昔日的詩友告別,也許她覺得無此必要。一個要離塵絕俗的人,是不用再講這些俗禮的了。
從美女詩人到光頭僧衣的比丘尼,這只是千萬條人生道路中的一種,但卻是我們常人無法觸摸的道路。
這也許用不著贊揚,卻也用不著惋嘆,需要的也許僅僅是理解,是尊重。因為,這畢竟是每個人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一項基本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