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臨淄城一處廢棄的陶窯之內(nèi)，楚歌點(diǎn)燃了一堆篝火。跳動的火焰，映照出他略顯蒼白的臉，和他手臂上那道被夜琉璃的刃風(fēng)劃出的，淺淺的血痕。

他沒有處理傷口，只是靜靜地，從懷中取出了那卷從宋國司城府得來的，破舊的羊皮曲譜。

就是為了這個東西。

一個強(qiáng)大的國家，派出了最頂尖的刺客，對他進(jìn)行不死不休的追殺。

楚歌將曲譜在火光前緩緩展開，看著上面那些如同蝌蚪般，充滿了神秘美感的古老文字，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它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能引來如此大的風(fēng)波？

在暗巷里，夜琉璃說，這不是曲子，是“力量”。

而公主姜月華，在宮宴上，用那樣的眼神看著自己，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一個要奪，一個要“請”。

他自己，就像是那個抱著寶玉，卻走在鬧市中的孩子，被四面八方的豺狼虎豹，死死地盯住了。

不行，不能再這樣稀里糊涂下去了。不搞清楚這東西的來歷，他連自己該往哪里逃都不知道。

他需要答案。

而在臨淄城，乃至全天下，若說有一個地方能解答關(guān)于典籍的任何疑問，那地方，只能是——稷下學(xué)宮。

……

第二日，楚歌改換了一身行頭，扮作一個面帶菜色、氣質(zhì)樸素的游學(xué)士子。他收起了那支過于招搖的“鳳求凰”玉笛，將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束起，混在一群清早趕去聽學(xué)的士子中，低著頭，走進(jìn)了那座天下學(xué)問的圣殿。

一進(jìn)入學(xué)宮范圍，楚歌便感受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氣場。空氣中，仿佛都飄蕩著思想碰撞時產(chǎn)生的火花。這邊，幾名儒生正為“性善性惡”爭得面紅耳赤；那邊，一個墨家子弟正與名家高徒辯論“白馬非馬”的邏輯；不遠(yuǎn)處，更有道家的學(xué)者閉目養(yǎng)神，對周遭的一切都視若無睹，仿佛在與天地同游。

這里，是百家爭鳴的源頭。

楚歌無心參與這些辯論，他徑直穿過論戰(zhàn)最激烈的廣場，來到了學(xué)宮最深處，那座收藏天下典籍的“萬卷樓”。

萬卷樓內(nèi)，光線幽暗，彌漫著竹簡與老木混合的特殊香氣。楚歌的目標(biāo)，是管理樂理典籍的顏老。這位老人是此地的一個傳奇，脾氣古怪，嗜書如命，已在這萬卷樓里待了整整五十年。

楚歌找到他時，他正踩著梯子，用雞毛撣子小心翼翼地清理著一排高處的竹簡，口中還念念有詞。

“顏老。”楚歌恭敬地行了一禮。

顏老頭也沒回，沒好氣地說道：“辯論去廣場，借閱找小吏，老夫這里，概不待客。”

“晚輩不為辯論，不為借閱。”楚歌說道，“晚輩只想請教一樁關(guān)于樂曲的舊事。敢問老先生，這世上，可有‘聲’能弭兵戈，亦能動干戈？可有樂曲，能被稱之為‘力量’？”

顏老渾濁的眼睛里，猛地射出一道精光。他上下打量了楚歌一番，渾身的氣場都變了，仿佛一頭沉睡的獅子，忽然睜開了眼睛。

“你問這個做什么？”

“晚輩偶然聽聞，有些聲調(diào)，能亂人心神，動人干戈，心生好奇。”楚歌滴水不漏地回答。

顏老沉默了良久，才領(lǐng)著楚歌，走到了萬卷樓最偏僻的一個角落，從一堆故紙堆里，抽出了一卷破損極其嚴(yán)重的獸皮卷。

“你說的，或許是它。”顏老的聲音，帶著一絲朝圣般的虔誠。

“《九天韶樂》。”

他緩緩展開獸皮卷，指著上面模糊的圖文，開始講述那段塵封的傳說。

“上古之時，舜帝德化天下，他依據(jù)天時、地利、人和，創(chuàng)作了這首神曲。樂曲奏響之時，天地和鳴，百獸起舞，鳳凰亦會前來朝賀。那時的韶樂，是‘德音’，是能讓天下歸心的祥和之聲。”

“但到了商紂之時，此樂被奸人所改，注入了奢靡與暴戾之氣，成了‘靡靡之音’，能惑亂君王，顛覆社稷。周武王伐紂，將此樂列為禁樂，并將其曲譜一分為九，分別鎮(zhèn)于九州，意圖讓其永不見天日。”

“然而，到了西周傾頹，犬戎破城之際，那九份殘卷，便在戰(zhàn)亂中散落天下，不知所蹤。”

顏老長嘆一口氣：“自那以后，數(shù)百年間，無數(shù)君王、諸侯，都在秘密尋找這九份殘卷。因?yàn)閭髡f，誰能將它集齊，便能掌握這世間最強(qiáng)大的力量——既能以‘德音’一統(tǒng)人心，成就萬世霸業(yè)；也能以‘魔音’操控萬軍，所向披靡。”

“然而……”顏老的聲音壓得更低，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與世人不同的睿智，仿佛在訴說一個禁忌的秘密，“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都以為神力藏于樂譜之內(nèi)，卻不知上古典籍中另有殘言：‘譜為鑰，音為門，道為徑。’”

楚歌心中一動：“鑰匙？”

“不錯，”顏老點(diǎn)了點(diǎn)頭，“樂譜，只是九把用以開啟天地之音的鑰匙。真正的神力，在于領(lǐng)悟其背后那‘天、地、人’三才合一的至高樂理。傳說，得其一，可知其道；得其三，可窺其門。九章合一，固然能重現(xiàn)神跡。但若有絕世之才，能僅憑幾把鑰匙，便自行悟道，融會貫通，或許……便能以自己的心，奏出那不亞于上古神曲的，第十種聲音。只是這，比集齊九章本身，還要難上百倍。”

顏老看著若有所思的楚歌，長嘆一聲：“秦國人所求，是集齊鑰匙，以‘魔音’之‘形’奴役天下。他們走的，是一條霸道，也是一條死路。而真正的‘德音’，或許，并不在于找齊了多少東西，而在于奏樂的那顆心，究竟看到了什么。”

楚歌的心，沉了下去。

他終于明白，自己懷里的那份從宋國得來的舊譜，是何等燙手的山芋。

“前些時日，宋國司城樂氏滿門被滅，你可知為何？”顏老盯著楚歌，緩緩說道，“因?yàn)闃肥希耸钱?dāng)年執(zhí)掌韶樂的樂正之后，他們家族，世代守護(hù)著九章中的《南風(fēng)》一章。而動手之人，正是意圖以‘法’、‘術(shù)’、‘勢’一統(tǒng)天下的，秦國。”

謎底，在這一刻，被完全揭開。

楚歌感到一陣口干舌燥。他不再是一個無意中卷入麻煩的過客。他現(xiàn)在，是手持核武密碼而不自知的孩童，正在被全世界最強(qiáng)大的獵人追捕。

他看著眼前的顏老，忽然問道：“老先生，若此曲落入秦國之手，會如何？”

“秦國？”顏老冷笑一聲，眼神中充滿了鄙夷，“那群只知耕戰(zhàn)，將詩書禮樂視為無物的虎狼之輩？他們?nèi)舻玫健毒盘焐貥贰罚^不會用它來教化萬民。他們只會用魔音摧毀六國的軍心，用律法禁絕天下所有的雜音。到那時，這片土地上，便再也不會有你的‘鳳求凰’，我的《詩經(jīng)》，更不會有這稷下學(xué)宮的百家爭鳴了。”

楚歌徹底沉默了。

他腦海中，浮現(xiàn)出夜琉璃那雙冰冷而純粹的眼睛。他忽然明白了，她所追求的“秩序”，在一個藝術(shù)家眼中，是何等可怕的荒漠。

他向顏老深深一揖，轉(zhuǎn)身，走出了萬卷樓。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他知道，自己那隨心所欲、踏歌而行的好日子，到此為止了。他不再是一個過客，而是一個持卷人。

那首傳說中的歌，已經(jīng)找上了他。

而他，必須給出一個回答。